刘鹗与泰山:妙笔写奇女 彻悟说情缘

2013年12月16日 18:19作者:来源:新华网

《老残游记》不仅成功塑造了一位泰山女性形象,还以泰山为喻,写出了一篇烩炙人口的“白妞说书”,其音乐描写可与白居易《琵琶行》先后争辉,同传千古。这段描写,刘鄂使出了浑身解数,倾注了全部文学才能,动用了长期的生活积累,进行了精心的艺术构思,使白妞的生动形象和精湛艺术得到令人信服的展示。

    文学史上争取爱情幸福的女性形象并不少见,如杜十娘、张莺莺、杜丽娘乃至林黛玉等,可谓林林总总,蔚为大观,但如逸云具有这种超越意识,达到这种人生境界的却极罕见。一个地位卑微的尼姑,能以超乎凡人的见识,审慎地对待男女之情,冷静地分析爱情与现实的矛盾,洞察爱情背后的隐藏的危机陷井,终于在迷离红尘中大彻大悟,从而始终牢牢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之舟,躲过一道道急流险滩,明礁暗涡,却没有折桨沉没——这种厄运是前此的女性形象几乎毫无二致的结局。这种爱情的超越,对自身命运的认识与把握,对人生境界的高度觉悟,使逸云形象脱出一般“闲情”、“艳情”俗套,达到高超审美境界和高层次的文化品味,成为当时文学创作中一个新的高峰。逸云也成为泰山文学形象中最为丰满生动、光彩照人的一位。

    三

    《老残游记》不仅成功塑造了一位泰山女性形象,还以泰山为喻,写出了一篇烩炙人口的“白妞说书”,其音乐描写可与白居易《琵琶行》先后争辉,同传千古。这段描写,刘鄂使出了浑身解数,倾注了全部文学才能,动用了长期的生活积累,进行了精心的艺术构思,使白妞的生动形象和精湛艺术得到令人信服的展示。

    白妞说书的地点在济南明湖居。写白妞出场的时候,是“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其“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这种淡化处理是欲扬先抑的手法,紧接着陡然上扬,以四个比喻集中描写她的一双眼睛,极尽夸张渲染之能事:“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听得见响”,确是先声夺人,造成浓厚气氛。

这段勾魂摄魄的文字是这样写的: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头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象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辟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倾刻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万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这段描写,确实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作者虽只有一支笔,却象是三管齐下,既写出女妞唱腔的高低变化,回环曲折,又写出乐师的精彩伴奏,还写出老残和全场听众的内心感受和热烈反应,而且一字不多,一丝不乱,干净利落,井井有条。尤其是以登泰山为比喻的精彩描写,把本来抽象的声乐,转化为壮美而又颇具动感的图画,即使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完一领会。刘鄂自己对这段描写也十分自豪,在自评中写道:“昔年曾游泰山,由泰安府出北门上山,过斗姥宫,览经石峪,历柏树洞,上一天门,看万松崖,迤逦而上,甚为平坦。此到南天门、十八盘,方觉斗峻。不知作者几时从西面上去?经得如许险境,为登泰山者闻所未闻,却又无一字虚假,出人意表。王小玉说书,为声色绝调;百炼生著书,为文章绝调”。设若刘鄂不谙熟泰山景胜,雄奇俊秀之气韵不蕴于胸中,是断乎写不出这篇文字的。

    刘鄂这段以泰山为喻的描写,留下了一段梨花大鼓与王小玉演出的珍贵史料,但他未曾料到,这二者与泰山还大有关系。王小玉实有其人,是梨花大鼓(山东大鼓)早期的杰出代表人物。凫道人《旧学 笔记》中《红妆柳敬亭》条记载:“光绪初年,历城有黑妞、白妞姐妹,能唱贾凫西鼓儿词。尝奏技于明湖居,倾动一时,有红妆柳敬亭之目。端忠敏题余《明湖泛舟图》有句云:‘黑妞已死白妞嫁,肠断扬州杜牧之’,即谓此也。”泰山脚下的岱庙,曾是梨花大鼓长期演出的重要场所。梨花大鼓起源于鲁西农村,当初是敲打着耕地的犁铧碎片演唱的,所以称“犁铧大鼓”,后改为铜制“梨花片”,增加了三弦伴奏,矮脚鼓掌节奏,称“梨花大鼓”。这种演唱方式产生于明代中叶,明末已立入门户“赵孙门”。自清末郭大妮、白妞、黑妞等始入城市演唱,其后有谢、李、赵、孙“四大玉”。“四大玉”之首的谢大玉(1890-1978)就是在泰山东岳庙会舞台上成长起来。谢大玉之父谢其荣(1860-1926)是梨花大鼓著名弦师,“赵孙门”吕道山之高徒,名家范其凤的师弟。其三弦演奏技艺精湛独到,号称“神手谢老化”,演员称其弦“不催不坠,演唱时似坐轿中。”他曾在明湖居任白妞黑妞姐妹弦师。“白妞说书”中有一段专门描写这位弦师:“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倒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坐下,慢慢地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心去听。后来弹了一支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张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白妞演唱的出神入化,也有这位弦师的一份功劳。谢大玉自幼随父学得王小玉真传,十三岁来到泰山庙会,初次登台演唱便博得满堂喝彩,名动一时。后来在济南趵突泉、明湖居等处演唱,还先后至北京、天津、上海、南京等地献艺,弘扬了王小玉一派艺术风格。

    四

    《老残游记》中还记载了大量泰山风俗资料。如泰山观日出风俗,写老残一行“到了日观峰亭子等日出”,写日出景色:“看那东边天脚下已通红,一片朝霞,越过越明,见那地下冒出一个紫红色的太阳牙子出来。逸云指道:‘您瞧那地边上有一个明的跟一条金丝一样的,相传那就是海水’……只可恨地皮上面,有一条黑云像带子一样横着,那太阳才出地,又钻进黑带子里去,再从黑带子里出来,轮脚已离了地,那一条金钱也看不见了”,写得生动别致,读来如临其境。

    《老残游记》还第一次详细描写了泰山山轿的形状:“泰安的轿子象个圈椅一样,就是没有四条腿。底下一块板子,用四根绳子吊着,当个脚踏子。短短的两根轿杠,杠头拴一根挺厚挺宽的皮条,比那轿车上驾骡子的皮条稍为软和些。轿夫前后两名,后头的一名先钻到皮条底下,将轿子抬起一头来,人好坐上去。然后前头的一个轿夫再钻进皮条去,这轿子就抬起来了。”还写了斗姥宫外轿夫歇脚打尖的地方:“前面有个饭棚子,只卖大饼咸菜,没有别的,也没地方坐,都是蹲着吃,那是俺们吃饭的地方。”轿夫还兼有导游之职,沿途介绍风光名胜、掌故传说。如介绍蒿里山:“山上是阎罗王庙,山下有金桥、银桥、奈河桥,人死了都要走这里过的,所以人活着的时候多烧几回香,死后占大便宜呢。”

    斗姥宫是登山途中一处重要的尼姑庙。为了维持生计,也要应酬官客商人,所以并不是全是清修,用逸云师父的话说就是“不清不浑”,“庙里留客本是件犯私的事,只因祖上传下来,年轻的人,都要搽粉抹胭脂,应酬客人”。若有重要客人登山,还要安排酒饭招待。斗姥宫尼姑的居室外布局陈设素雅洁净,“南院北屋中间是六扇窗格,安了一个风门,悬着大红呢的夹板棉门帘,两边两间,都是砖砌的窗台,台上一块大玻璃,掩着素绢书画玻璃挡子,玻璃上面系两扇纸窗,冰片梅的格子眼…….走进堂门,见是个两明一暗的房子,东边两间敞着,正中设了一个小圆桌,退光漆漆得灼亮,围着圆桌六把海梅八行书小椅子,正中靠墙设了一个窄窄的佛柜,佛柜上正中供了一尊观音像,走近佛柜细看,原来是尊康熙五彩御窑鱼篮观音,十分精致……..龛子前面放了一个宣德年制的香炉,光彩夺目,从金子里透出硃砂斑来。龛子上面墙上挂了六幅小屏,是陈章候画的马鸣、龙树等六尊佛像,佛柜两头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经卷……….东面月洞窗下放了一张红木小方桌,桌子左右两张小椅子,椅子两旁却是一对多宝橱,陈设各样古玩”,表面看似闲笔,实际上有力衬托了逸云的文化素养和学识气质。如此细腻的描写,怕也只能出于刘氏之手。

    《老残游记》还写了从济南城南下直到泰山东侧的道路,途中有千佛山、黄芽咀、白雪坞、玄珠洞诸景胜。走到深处,道路坎坷曲折,“会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若不会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头七大八小,更有无穷荆棘,一辈子也走不到的”。走这种山路要有诀窍:“若一直向前,必走入荆棘丛了。却又不许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了深阱,永出不来了……..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你走两步,回头一看,一定不会错了”。他还虚拟在这一带山洼中有神奇的仙草——泰山千日醉,以此泡水“给人吃了,脸上不发青紫,随你神仙也验不出毒来”,此药“力量很大,少吃了便睡一千日才醒,多吃就不得活了”。“只有一种药能解,名叫‘返魂香’;出在西岳华山太古冰雪中,也是草木精英所结。若用此香将文火慢慢灸起来,无论你醉到怎样田地,都能复活”。这些都为泰山增添了几分神秘。

    五

    刘鄂写泰山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足证他游泰山不是匆匆过客,而是处处留心,恐怕也登临不止一次。这中心与他信奉的太谷学派有密切关系。太谷指清道光年间安徽县人周谷,字星垣,一字太谷,别号崆峒子。太谷传人为弟子张积中,字石琴,江苏仪征人,在泰山西侧的肥城、长清之间黄崖山定居讲学,除儒学性理之学外,参以佛老及诸子百家,还讲习军事、武术等,自成派别。一时来拜师听讲的人很多,参加学派的人不论出身,不分男女,讲学内容不对外公开,不形诸文字,有一定的神秘性。后来山东巡抚阎敬铭认为张积中传播邪教,聚众谋乱,并与捻军有关,遂于同治五年(1886)十月督率大军血洗黄崖,时死难民众万余,张积中举家自焚,这就是山东近代史上有名的“黄崖教案”。

    张积中死中后,周太谷另一个影响较大的弟子和传人是李光炘。李字晴峰,号龙川,与张积中是表兄弟。黄崖案起,经张劝说离开黄崖后到扬州专事讲学。刘鄂二十四岁时正式师事李龙川。龙川死后,刘氏与黄葆年、蒋文田同为龙川传道弟子。在《老残游记》中,这三人分别号为赤龙子、黄龙子、青龙子。书中借逸云之口说:“我听说他们兄弟三个,这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是最施诞不羁的。青龙子、黄龙子两个呢,道貌严严,虽然都是极和气的人,可教人一望而知他是有道之士。若赤龙子,教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为,官商士庶,无所不交,同尘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勉强处,所以人都测不透他。”这是刘氏本人的真实写照。

    刘氏既属太谷学派中人,自然与张积中一脉黄崖余绪多有交往。这在《老残游记》中也所表现,第七回老残介绍刘仁时说:“因为我二十岁时候,看天下将来一定有大乱,所以极力留心将才,谈兵的朋友颇多。此人当年在河南时,我们是莫逆之交,相约倘若国家有用我辈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来相助为理的。其时讲舆地、讲阵图、讲武功的,各样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讲武功的巨擘。”而寻访刘仁,须到平阴山中,这正是黄崖教中联络“齐豫”两省的方向,同回未尾老残从东昌府书店里出来,遇到个从“直隶南回”的金二,立谈了几句,因为“要寄封信给刘大哥,托你捎去罢”,草就书信后交给金二,“大家作了个揖,说:恕不远送了,山里朋友见着都替我问好”云云,很是闪烁其词,说明这种关系无法明讲,但其志向相投,往来联系却是显而易见的。

    六

    早在入山东任职以前,刘鄂就曾来过泰安,这是为了撰写《三省黄河图说》。光绪十五年(1889)刘鄂在河南期间被任命为测绘河南、山东、河北三省黄河图的“提调”,具体负责这项工作。他沿黄河所经地域逐县考察,一面抄录史志中历年黄泛记载,一面沿河细察看,获得大量第一手资料,历时一年有余,方告完成。治河与测河,是刘鄂一生奔走忙碌,办成不多的几件实事之一,其成果是一部《历代黄河变迁图考》。是书共四册十部分,先图后文,《图说》为第十部分,涉及到泰安数县“(黄河)………右迳山东东平州十里铺………左迳小白铺入东平州界……..东平州北岸河长十里,左迳东赵桥入东阿县境,东平州南岸河长十二里。”“大清河汇汶水自南来注之…….右迳刘官庄汇入山东肥城县界……..肥城县南岸河长三十里……..右迳东兴隆庄,北沙河汇泰山之水自南来注之……….。”这次考察,使他对泰山有了感性认识,也为日后《老残游记》的创作积累了大量生活素材,提供了广阔的创作背景。

    刘鄂的《老残游记》并不是专写泰山的小说,但泰山在书中起到了提供背景、联络头绪、创造形象、设定比喻的重要作用。逸云是泰山文学人物画廊中最具现实性,又最为超凡脱俗的一位,堪称绝无仅有;烩炙人口的“白妞说书”,透出泰山雄奇俊逸的气韵风骨;《三省黄河图说》体现着太谷学派“教养”的博大胸怀。是泰山和《老残游记》使刘鄂跻身于学者文士之林;刘鄂和《老残游记》又丰厚了泰山的文化蕴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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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润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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