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出思想幽蓝的锋芒

2014年01月07日 15:14作者:张清华来源:大众网

穿过思想的树林,大约是取喻海德格尔《林中路》的说法,作为一部诗集的名字,确乎是美且传神的。十多年前,笔者也曾有机会经常穿越那些巨人走过的树林,在德国西南部施瓦本山系北缘的古老小城,海德堡郊外的山上,有着海德格尔、雅思贝斯,还有远早于他们的黑格尔、荷尔德林所曾经散步的小路。后人给那里取了一个“哲人小路”的名字,以纪念这些不同凡人的穿行者。那时我明白,高居于山间的那些林中小径,不止高出了人世的烟火,也似乎更能靠近神祗和上帝,更能够有助于诞生出世而脱俗的思想。

  作者:张清华
  穿过思想的树林,大约是取喻海德格尔《林中路》的说法,作为一部诗集的名字,确乎是美且传神的。十多年前,笔者也曾有机会经常穿越那些巨人走过的树林,在德国西南部施瓦本山系北缘的古老小城,海德堡郊外的山上,有着海德格尔、雅思贝斯,还有远早于他们的黑格尔、荷尔德林所曾经散步的小路。后人给那里取了一个“哲人小路”的名字,以纪念这些不同凡人的穿行者。那时我明白,高居于山间的那些林中小径,不止高出了人世的烟火,也似乎更能靠近神祗和上帝,更能够有助于诞生出世而脱俗的思想。

  对于中国人来说,当然也一样。我们的先人也是于“山居”或者“行走”中来进行思想的。故常有登高望远,感慨生命,慨叹人世沧桑,抒发思古幽情等种种哲学处境;或者隐居山中,遁形田园,或饮酒消愁,幻想羽化登仙,如同元人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一类古画中所描绘的一样。这些愁,当然不只是俗世的小恩怨与小悲愁,而是“大悲催”和“万古愁”,或者至少是“万斛闲愁”。总之都几乎与行走、与登临、与山川草木有关系。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些超凡脱俗的臆想与冲动,与西方诗人的思想处境大约也都是类似的。

  “思(thought)”——德国的哲人海德格尔毕生喜欢这个词,我们也喜欢这个词。在汉语中,“思”更注重主体的动作性与过程性,而“思想”则更接近于一种业已成形的、有架构和谱系的东西,一种经由思而产生的“意识形态”。而思是鲜活的,是正“在”的一种状态,有现场感,可能并没有结论。笛卡尔说的“我思故我在”大约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它常常与“言”的寻找、以及“诗”的状态同在。所以海德格尔也常常把“诗”、“言”、“思”放到一起来谈论。

  因此,某种意义上,“诗歌”并不是指一种成形和“分行的文字”,甚至也不是指某个具体的“文本”,而是指一种状态,它是否打开了“思”的状态,是否在一种精神的诞生之中、以及在与之对应的“言”和自我生命镜像的寻找之中,是否在这个过程中对这个世界有一种照彻和分析的力量。有了这样一种质地或者状态,方能够称得上是诗。否则,便有可能只是一些装饰性的“修辞活动”了。

  从这个意义上,我看重迟云的写作,因为他的写作中倾注了对行走这一姿态和过程的禅悟,充满了思的气质与冲动、充满了思的辩证与凝重。

  从开始尝试写作,到出第一本薄薄的诗集,到如今推出厚厚的第二本诗集,迟云的写作经历可谓漫长,长到已超过了三十年。作为他的同龄人,我个人也差不多有这样的履历,但写作却常常中辍下来,或者也可以说是半途而废了。而迟云却坚持了下来,在他走入一个与诗并不相洽的职业生涯之后,仍然坚持着;在经历了人生的诸多磨难,在中年的沉淀与澄澈之后,这种坚持渐渐呈现出了一种境界。我能够想象,在济南周边那些虽然不高,但却密布着高大的白杨或者苍翠的松柏的山间,他穿行、眺望、攀登和俯视的情景,一想到这些诗诞生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情境之中,我就难以抑制对他的羡慕和神往。

  粗略看,迟云似乎并不是一位通常意义上的“抒情诗人”,因为几年前他的诗歌中更多地是表达对于世态与经验的“判断”,而并不太乐于直接传达自己内心的情绪与情感,只是在最近几年的写作中,他的抒情倾向才渐渐显露和释放。这是很有意思的,或许他认为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在这样一个年龄,抒情已是一件过分奢侈或撒娇的事情。奢侈当然是不受欢迎的,而“撒娇”到了中年则近乎是招人厌的。所以我很理解他的这种姿态——至少“判断”不会易于显露自身的软弱,虽然一个诗人的软弱是有理由的。置身于他那样一个公务人员的环境与氛围中,这一点确乎至关重要。然而,诗歌要想具有心灵的力量,适度和适当的抒情又是必须和必要的。我欣喜地看到,近年来迟云的诗中有了更多、也更率真和有力的抒情因素,这无疑是他逐渐打开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与诗歌空间的一个明证。

  迟云的诗歌所写最多的,显然是对世态人心的思考,对于生命意义的追问,对于人性弱点的剖析,对于置身这些之中的自我的反省。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弥足珍贵的。他的观察具有相当尖锐的人性的穿透力,比如开篇的一首《行走》就从动物身上找到了人类的影子:“像狼狐一样游弋/像鹅鸭一样蹒跚/或磊落或猥琐,每个人的行走/都能在动物界找到仿生的影子//也有一些人腿脚健全/却丧失了行走的思维和功能/他们习惯了匍匐爬行/如冰凉的草蛇/在人丛里涎着笑脸不停地滑动”。对这个时代形形色色的人格扭曲与精神异变,都有至为形象的讥刺。这类人性烛照与批评的诗在迟云的作品中当然是随处可见的,但最令我难以释怀的,却是他那些对于无形但又无处不在的“权力文化”进行反思的诗,比如《清醒与混沌》,就是对板桥先生早就发明的“难得糊涂”的一种现代诠释,但他给出的想象空间又远大于前者,人于权力场中的困境体验、荒诞体验也更为具体。在《君主的气息》中,作者更是直接地将人心中的权力崇拜,置于了灵魂的审判台前:“社会不再有帷幔华盖笼罩的王座/王宫却建在了一些人的心里/独裁与强权不经意间就君临现场/谦卑与恭顺不经意间就压弯脊梁”。可谓是入木三分。而令人敬佩的是,作者不只是从中照见了他人,还照见了自己,他如实地写出了一个反抗者的悖论,他虽然对这个权力崇拜的制度心怀反省与抗争,但到头来他反抗的资本和力量,却仍旧来自这个无法回避的“结构性制度”中的权力:

  在梦中我策马冲到王宫

  挥动长枪叫阵宫廷

  宫廷里毫不设防

  用灯红酒绿羞辱我的理想

  醒来惊讶于自己的无能

  却发现长枪竟是一柄短小的权杖

  只有灵魂的敞开才会使批判获得力量,作者的坦诚在这里可谓达到了勇敢的地步。自我曝光是最难的,但迟云近年的诗中真的拥有了这样一种自觉和勇气,这使他对于世态人情与权力文化的批评,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讥嘲与讽刺,而是达到了自省的灵魂剖析与精神对话的高度。“灵魂提着纸糊的灯笼”、“风撕扯着落寞的树枝,发出带着哭音的追问”(《救赎》),“在主人的梦境里脱身,每一个灵魂都赤身裸体”(《在深夜里游走的灵魂》),在大量作品中他频频写到灵魂,在深夜不眠的游魂,他们在黑夜中醒来、行走、彷徨,散发着黑暗的气息与一缕恍惚的光芒。缘于这种主体的敞开,使他的这类作品获得了相当的精神深度与更强的人格力量。

  感慨与体味人生,是迟云诗歌中的另一个突出的主题。这类作品大约是他写得最好、最丰富、也最值得一读的部分。一个人活过了中年,且经历了亲人的生死,诸多的磨难与考验,对人生自然会有更深远、更荒凉也更达观的理解,但能够在诗歌中传达出这些感受,却需要不同寻常的体悟与穿透力。在迟云的诗歌中,主人公不是要展现创伤,而是要表达经验这些创伤之后的坚忍和明澈,深思和启悟。比如《生死两茫茫》中,他在反复辨析了“生的理由”和“死的意义”之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唯有/当一些光芒渗透了岁月的铠甲/世俗而残缺的人生,才开始/渐渐有了沉淀的暖意”。惟有时间带给人的启悟,才能让生命真切地理解时间本身。在《宽恕》中,作者从自然与大海得到启示,暴烈的自然会不时有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但一切过后则是更加深远的宁静与包容:“海浪无休止地拍打嶙峋的礁石/塑造了礁石的筋络和风骨/礁石砥砺淡定从容的思想/沉淀着对海洋的千年守望”。惟有对人生滋味的深切体味,才会有如此明澈与达观的表达。

  犹如一个灵魂的万花筒,一束折射这个时代环境与人生的多棱体,迟云的诗中折射着、跳脱着、充溢着与当下动荡而浮华、迷乱又癫狂的现实直接对应着的内心焦灼与惶惑。他常常隐忍而又焦灼于这种困顿与惶惑,并且真实地记录于作品之中。从中我看到,这个灵魂的孤独者,他和现实、与环境之间顽强且顽固的距离感,同时他也会真实地流露出被冲击和裹挟的无奈:“到哪里寻找一泓清泉濯洗心灵/到哪里寻找一片草地放牧思想/据说有很多降压缓躁的白色药片/却不能安顿世相下的疯癫狂妄/……社会开始弥漫焦糊的气息/我看见一颗又一颗心脏燃烧起来”。如果只是置身其外地批评别人,这类作品或许会让人觉得有说教嫌疑,但是作者时时揽镜自照,让自己的灵魂曝光在这种镜像之下,便使其获得了真实而形象的质感,以及“在场”的见证性。

  迟云对于世界的基本看法,他对于事物和内心的基本判断,常常采用一种两面观,我将之称之为“精神的辩证法”。我注意到,2010年之前他的诗歌,似乎还缺少一种“内心的激荡”,自然也就不需要做什么“平衡”,但在近年的作品中,他的心绪反而变得强烈而近乎“沸点”的状态,因此,辩证法式的中和与平抑也就显得必要起来。这既是主体的需要,也是客体的规律所在。在《穿越》中,他表达了对于“从此岸到彼岸”的哲学认识,“星辰在苍茫浩渺的宇宙里穿越/人生在纷攘喧哗的尘世里穿越”。“精虫逃出阴囊穿越黑暗的精索/又在黑暗的阴道里与卵子会合/然后蹦蹦跳跳住进子宫蛰伏/等待穿越血腥的生命之门”。透过这些让人震惊的句子,我感到作者所要传达的,是他对于俗世与当下经验中同样的“震惊”与“震颤”体验的一种哲学处理,以此来中和并提升他对于人生的诸般成长得失、进退荣辱的理解,最终获得一种智慧的领悟与诗意的平衡。所以,结局便是——“脚步已经启动/却经常陷于此岸与彼岸的困境”。在《佛魔一念》中,他更是直接地表达了这种看法,人的两面性无非是在佛魔之间的一种摇摆变幻:“行走的人与睡眠的人/都有两个影子跟随自己/一个是善心慈目的佛/一个是凶神恶煞的魔……//佛魔各坐一端/天平左倾右斜”。这种对于人心与人性的两面性的认识,同《西游记》中、与歌德的《浮士德》中多有传达的精神辩证法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它是使迟云得以缓解并提升思想与现实之间、情感与理性之间、经验与认识之间的激荡与冲突的一种合适的方式。在《把孤独制成一种治病的药丸》、《烧制生命之穴》、《明天,叶子还要落在树的根部》、《在蘑菇的身边长成大树》、《很多人都是养蛊高手》、《必定有信仰的种子飞扬》等作品中,类似的思想都有细腻和精彩的表达。

  从写法上看,迟云早期的作品似乎主要采用了“咏物言志”的路数,这些作品中当然也不乏灵光闪现,但总地来说还显得直接、直白和匆忙了一些,思想能力的相对弱小,使这些作品内部的思想空间与经验触角尚未充分展开。但在最近几年的作品中,他的力量似乎处于一种“迸发”或者“奔泻”的状态,令我吃惊的是,他的句子中甚至还有了许多幽深与黑暗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这些作品大都产生于寂静无人的长夜,或是黎明前突然醒来的“残梦”之中,它们大都具有了“幽蓝”甚至幽暗的色彩与质地,这无疑使他彻底摆脱了前期的世俗语体、常规的修辞、以及流行的抒情腔调的控制,使其吟咏与讥讽的丰富性与力度得到了迅速提升。

  或许我们可以通过他1983年的一首《水手》,来审视一下他早期写作的唯美修辞,某种程度上这首诗可以看出他与那个年代流行的“朦胧诗”之间一种相似性,那时还置身大学校园的他,与无数热爱着诗歌与修辞的年轻人一样,会在一种分行句子中,营造出美丽而又忧伤、忧郁而又愿意寄寓期望的意绪。从这样的背景上看,《水手》无疑是一首修辞出众的作品:“像从古老的风琴里/按出的一个连着一个的低音/沙滩上,在他的身后/是一行蹒跚而又沉重的脚印//昨夜,狂风折断了耸立的桅杆/恶浪掀翻了他驾驶的帆船……”很像是舒婷或顾城的某首诗中的片段,意象和色调,构图与隐喻,都可以追比这个年代中最令人倾慕的写作。“终于,他吐出一口苦水/在墓场与鲜花之间/向往着袅袅的炊烟/他看见了远方的红帆船”。最后,甚至还在忧伤与希望之间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是无论如何,这些句子还都是单质的。它们记录了作者青春年代的文学记忆,也表明了他非常高的起点,但放在今天看就未免让人感到不满足了。如今的迟云已非昔年可比了,穿越岁月的磨砺与洗礼,他抵达了一个更为丰富和多面的境地。尽管在若干年中,置身于“公文世界”中的压抑与扭曲,让他在重拾诗歌之笔时免不了时有滞涩与生硬,但总体上看,他在艺术上确有了长足的和质的进步。同样还是注重描述,但语言内部的丰富性与多义性被打开了,语感的酣畅与内在气息也被贯通了。甚至有的作品还充满了吟咏的歌性,这无疑是令人欣喜的,他终于战胜了语言的捆束与世俗的茧壳。

  让我举出他的一首《心境抑或心胸》:

  在死寂的古井里投一枚硬币

  我听到幽深处叮咚的回声

  接纳和被接纳完成鲜明的仪式

  拒绝和被拒绝遭遇斗争的过程

  向平静的池塘投掷一块经年的瓦当

  我看到溅起的浪花不规则地飞扬

  激动和快乐托起跳跃的弧线

  不满和愤怒则把涟漪激荡

  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抛出一把碎银

  坦然的海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远处依然是写意的云卷云舒

  近处依然是工笔的潮落潮起

  多么沉潜自然、从容不迫,如潮汐的韵律或如歌的行板。这样的笔力带给人的不只是思的激扬,还有音律的抚摸,与精神的享受。

  我愿意将这首诗看做迟云的灵魂在砥砺中走向旷达的自画像,在看到这样的自画像之后,我以为一切诠释与谈论大约都属于多余了。

  我与迟云兄相闻神交应是二十余年之前了,那时我们还都属于“文艺青年”,彼此会读到对方的文字,但一直无缘结识。只是在最近的两年之中,才有机会交游聚谈,这使我深深意识到,诗歌这种东西犹如精神的鸦片,一旦染上是很难“戒掉”的,也许蛰伏多年,但它埋下的种子仍然会再度发芽。在历经了丰富的人生阅历之后再度拾笔,他不止所思所想蔚为可观,技艺也增益神速,令我深为赞佩。蒙其信任,邀我为序,盛情之下只得奉命,惟恐辞难达意。拉杂写下上述文字,倘能说出一二心得,便好。

                                                 2013年7月7,北京清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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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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