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云的诗性生存

2014年05月29日 11:17作者:沈壮娟来源:大众网

在有限的阅读经验中,个人诗集往往是薄薄一本,迟云的诗集《行走穿过思想的树林》的厚度着实令人惊讶。沉甸甸的诗集一路读下去,一个诗性灵魂的质朴和滚烫照亮了每一页纸张,让人不禁想一窥诗歌与诗人间的隐秘关联。从诗集中诗歌写作的时间来看,早在1980年代,诗歌就已在诗人的心里萌芽,但直到2008年,这棵萌芽的种子才迎风而长。这一年,诗人的内心激荡,写下的诗歌几乎每首都记录了内心的困惑与纠结。他变得极端警惕现实生活对人的异化,在《世道·人心》和《假面舞会》中他表达了这种恐惧。

  在有限的阅读经验中,个人诗集往往是薄薄一本,迟云的诗集《行走穿过思想的树林》的厚度着实令人惊讶。沉甸甸的诗集一路读下去,一个诗性灵魂的质朴和滚烫照亮了每一页纸张,让人不禁想一窥诗歌与诗人间的隐秘关联。

  从诗集中诗歌写作的时间来看,早在1980年代,诗歌就已在诗人的心里萌芽,但直到2008年,这棵萌芽的种子才迎风而长。这一年,诗人的内心激荡,写下的诗歌几乎每首都记录了内心的困惑与纠结。他变得极端警惕现实生活对人的异化,在《世道·人心》和《假面舞会》中他表达了这种恐惧。现实生活给人打制了形形色色的假面,让人再也找不到真实的自我,“当压抑成为常态/心灵僵硬的不再柔软/当伪装成为习惯/头脸钙化为永久的假面/由来已久/长此以往/每个人都进行不化妆的化妆/演绎社会演绎生活/天天上演裸面的假面舞会……思想渴望自由的风漫卷/感情渴望春天的雨浸润/可悲的是拒绝舞会的假面/却一辈子龟缩在面具里”(《假面舞会》)。现实生活对内心的慢慢磨蚀,令诗人痛苦。内心的孤独感似乎也挥之不去、避无可避了,《为虎而悲》中诗人为虎作为百兽之王要承受的孤独而悲鸣,也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要承受的孤独而悲鸣。现实世界并非完美,诗人不想漂浮于外在的规则、面具之上随波逐流,他想从内心和这个世界作更有效的沟通。他在《文化人》中呼唤文化人以自己的灵魂与德行建造社会的筋络和骨骼,这也是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在这一年,深切感受到现实世界的不完满而内心磨损的他陷入了精神上的困境,他希望找到出口,解决他与自己的内心、与世界之间的困境。于是,原本就已萌芽的诗歌之种再次茂长,诗歌顺理成章地成为他抵御现实生活对内心之磨损的方式,成为他与自我的心灵对话、以心灵与这个世界对话的灵媒,成为灵魂行走的舞蹈。

  一 向内行走:诗歌让“我”成为我

  与当下诗歌的冷叙事时尚不同,迟云毫不避讳在诗歌里坦呈自我。他通过诗歌探索自己的灵魂深处,既正视灵魂的光明面,也面对灵魂的阴暗角落,通过扩张灵魂的光明面、抵抗阴暗面,实现自我的超越。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我”、“树”、“灵魂”、“自由”、“孤独”、“欲望”等,显示了诗人与自我心灵对话的多个向度,这种对话使他的内心变得越来越有力量。

  树的形象很早就出现在诗人的视野里。1984年他写下了《一棵树,孤独地站在山坡上》,这棵在山坡上孤独站立的树击中了诗人的内心,其极具意味的姿态令诗人不能忘怀,成为开启自我心灵的密钥。在之后的写作中,树的形象反复出现,但每次皆有不小的变化。他在2008年写下的《树的状态》和《守望》中,描绘了树的挺拔、坦荡与对大地的执著守望,树成为诗人倾慕仰望的对象。之后山枣树、松树、白杨树、山楂树等一再被吟咏。对他来说,树是努力成长(《松树的种子》,2011年),是默默奉献(《山枣树》,2009年),是自我审视(《白杨树的眼睛》,2012年),是勇于承担并忍受孤独(《在蘑菇的身边长成大树》,2012年)。树的身上几乎体现了诗人希冀的所有优秀品质,于是他直接在诗里热切表达自己的期盼——“我想在蘑菇的身边长成大树” (《在蘑菇的身边长成大树》),尽管他知道长成一棵大树必须忍受孤独。

  树经春夏而秋冬,繁华终要落尽。对于已经迈入50岁的诗人来说,秋日落叶飘零,冬日寒风中树枝颤抖,开始让他触目惊心,让他触摸到了“岁月的无常与生命的真实”(《触摸岁月的无常与生命的真实》,2013年)。但是他看到,冬日寒风中抖动的山楂树,分明在上演热烈的舞蹈,“舞动身影的是红果子的精灵/它们兴奋地排演生与死的戏剧/像火苗一样舞蹈怀念曾经的死/像火苗一样跳跃祈求未来的生”(《谁在冬日的树枝上舞蹈》,2013年)。山楂树泰然面对凋零而舞的姿态,给予诗人坦然面对人生无可回避的衰老的力量,在人生之路的下半段,也应像山楂树那样以火热之心,不惧寒风,踏荆而舞。他以无比虔诚之心去阅读不同的树,每一株都成为他的菩提树。慢慢的,他自己也长成了一株既能迎接阳光,又能承担风雨的树。

  树的形象让诗人完成了自我的理想塑造,但是自我是否真的如同一株完美的树那样挺拔向上?午夜时分,诗人常常对自己的灵魂进行直接拷问。他发现赤裸的灵魂,“比想象的丑陋/而且有些猥琐/我不能容忍,白天/道貌傲然的躯体/如何让小丑在缠绵中绑架附身” ,这让他“躯体有些僵硬/背上冷汗横流” (《子夜时分》,2012)。灵魂往往为种种欲望所箍缠(《在深夜游走的灵魂》,2012),步履沉重,落满尘埃,只能偶尔在梦境中横刀立马,生动鲜活。对自我灵魂的反思充满痛楚,令诗人急切地想要突破这种现状。他希望自己亲手撕碎灵魂的包袱,扫除尘埃,让灵魂与旷达对接(《对接》,2010)。2012年的《打开行囊的封口》中,他看到自己写满欲望的行囊有着不堪忍受的重量,“有一天夜里我在梦游中出走/悄悄地打开行囊的封口/里边竟只有一本厚厚的账簿/上面写满了欲望膨胀的叠加过程”。在近两年的诗歌中,诗人开始给自己的灵魂减重。他在2013年《空空的行囊》中写道,脚步越走越重/灵魂越来越轻/背负的行囊空空如也/空空的行囊撑开/铺盖干净的地/容装纯粹的天”。他一再拷问自己的灵魂,尽管有时疼痛不已,在他的一再拷问之下,灵魂在疼痛中拔节,在疼痛中日益丰盈和清澈。

  迟云的诗多数是有我之诗。他经常从世界中看到我,树就是他在大自然中的最佳知己,他也经常抛掉自然界的各种形象,直接向内审视自己的灵魂。有时他走向远处,返观自我。2011年写下的《自画像》就是诗人对自己的“客观”描述。这个“我”有时刚强有时软弱,有时自信有时自卑,有时率性有时世故,有时还有一些“二”。“我”不怎么完美,但这就是我。诗人坦然接受不太完美的自己,寻求最踏实的超越。

  诗人最害怕失去自我。在《关于石碾的恐惧》(2012)中,他记录了石碾日复一日的转动给他带来的根深蒂固的恐惧。日复一日的转动,是自由的丧失,也就是自我的泯灭。在《假面舞会》(2008)中他表达了对戴着假面生活的恐惧,戴上假面生活于世,是自我的分裂,是失去自我的另一种形式。不管是自我的直接泯灭,还是自我的分裂,都是诗人要通过诗歌而努力抵抗的,这正是诗歌之于诗人的意义之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在近两年的诗作中,诗人有了空谷幽兰与世外桃源的想象,空谷幽兰(《我自为我》,2012)自在开落,享受阳光,承担寂寞。而在《我的天坑生活》(2012)中,诗人更进一步想象了一个远离尘嚣的桃花源,这个桃花源完全由自己建造,并繁衍出一个部落氏族。诗人对空谷幽兰与天坑生活的塑造让我们感觉到诗人对自我的认识与评价已经不依赖他人,他的精神世界开始独立自足。他由需要照亮的,变成一个发光体。

  二 携爱行走:诗歌刻记旅途中的温暖

  迟云从开始写诗到现在,为亲人和朋友写下了多首诗歌,情感真挚而浓烈。他在80年代多写对异性的朦胧情感,已过不惑之年的他多写血浓于水的亲情。对亲人的情感来自于基因,来自于日日夜夜的哺育,这些诗歌情深质朴,令人泣下,极为动人。

  他在80年代写母亲、奶奶, 二十年后写得更多的是父亲。1984年写的《母亲,太阳》、《春天·奶奶的日子》是对母亲和奶奶的深情咏赞,二十年后的母亲、父亲已不再是太阳的化身,他们平实操劳,像北方野外常见的毛根草,为了生存而紧抓泥土,一辈子的果实仅仅是深扎于地下多汁的根茎,供儿女吸吮,哺育儿女成长。再写父母亲,诗人克制了自己的情感,让自我退居一角,父母亲成为真正的主角。《沉重的镰刀》(2011)中他这样写她年迈的母亲:

            八十三岁的妈妈老年痴呆

          惯性思维停留在穷日子的年代

          唠唠叨叨总担心吃不上饭

          拾拾掇掇常忧虑穿不暖衣

          有一天早晨妈妈难得地欣慰

          说梦见山坡的谷子如满地的黄金

          割了一夜的谷穗堆成山峦

          瞧瞧,胳膊都累得抬不动了

          从此妈妈就半身不遂了

          低垂的右臂仿佛永远提着沉重的镰刀

                                   2011.6.11

  在极为内敛的叙述中,那把永远不敢被松开的沉重镰刀,说尽了母亲的一生辛劳。

  世上最苦,莫过于与至亲之人阴阳两隔。从2009年开始,已辞世的父亲一遍遍地出现在诗歌里,天空刮过的一阵风,头上徘徊的鸟,树上滴下的松油,似乎都是父亲依然在身边护佑自己的痕迹。写于2013年的《父亲在阴间还是农民》中,诗人想象父亲在阴间的生活,或许因为一场“奢华”的丧礼而不再苦累,然而,我在父亲的坟墓上栽植了一棵松树/松树经过冬经过夏/茂密的针叶长得又黑又绿/我认为父亲快乐地转世了/却又发现树干上溢挂了一行一行/滴状的松油/风干的松油已经泛白/有些像父亲衣背上沉淀的碱/又有些像父亲眼角凝固的泪//由此/我知道/父亲在阴间还是一个平实操劳的农民”这首诗以略带喜感的“奢华”葬礼开始,想象父亲的快乐转世,再经滴状的松油,确认父亲在阴间依然是一个平实操劳的农民,诗歌内部思维和情感的大起大落,和外部用词的平实与节奏的滞涩构成强烈的反差,把父亲的操劳深深烙在人的心上,让人心绪复杂难言,默然泣下。

  诗人通过诗歌,记录下人生旅途中来自于爱人、亲人、友人的温暖,表达自己对他们的爱,也通过诗歌,去理解至亲好友,甚至与之进行超越生死的对话。其中所表现出的深情与深刻,感人至深,引人深思,令人净化。

   向外行走:诗歌作为与世界的对话

    迟云的诗歌大部分都会出现“我”,在80年代的诗歌里,这个“我”情感充沛,豪气干云,诗歌中情感起伏、思维转折较少,呈现出强烈的直接抒情特质。这种强烈的直接抒情让世界呈现强烈的“我”之色彩,往往让诗歌成为单质的吟唱。经过二十年岁月的淘洗,再次写下的诗歌中依然有“我”,但这个“我”已不是情感控制一切的高高在上的“我”。他在大千世界面前,除了一如既往的赤诚与热情之外,还多了一份谦卑与尊重。他以诗歌的形式,卸掉所有的假面,用炽热与真诚的灵魂,和这个远不完满的世界进行着有效的对话。

  或许因为诗人来自于普通的农村,农村的生活经验让他的诗歌表现出极为可贵的平等意识。《说蝉》(2010年)、《仰望与俯视》(2011年),《君主的气息》(2010年)等诗歌直接表达了这种平等意识。其中写于2010年的《君主的气息》不但体现了强烈的与不平等抗争的精神,而且体现了诗人对自己身上不平等观念的警惕与反思,“在梦中我策马冲到王宫/挥动长枪叫阵宫廷/宫廷里毫不设防 /用灯红酒绿羞辱我的理想/醒来惊讶于自己的无能/却发现长枪竟是一柄短小的权杖”。思想层面的刀光剑影让这首短诗大开大阖,一波三折。社会、“我”之梦境与现实的互相激荡让对话产生了极强的有效性。这种平等意识让诗人在思考社会时摒弃了简单的抒情,逐渐走向了深邃。

  随着诗人社会经验的增长,他对当下社会有着日益深刻的认识,诗集中的大量篇幅即是对当下社会人们的贪欲、虚伪等状态的批判。有时他直接切题,如《路线问题》(2012)、《文化人》(2008)、《痛感神经》(2011)等,多数时候他喜欢用比兴手法来完成批判。《关于行走》(2011)、《鸭子的民主运动》(2011)、《很多人都是养蛊高手》(2013)等,或以物或以事作比,极为生动传神地表达了诗人对当下社会的思考,这些思考与诗人独特敏锐的人生体验相结合,既深邃又新鲜。可以预见,随着诗人阅历的增长,思考的深入,他会写出更多更好的与社会对话的诗歌来。

  对一个在农村生活了近20年才进入城市的人来说,城市与乡村生活模式殊异,诗人的体验殊异。诗人与二者的对话异常激烈,且二者常常作为双方的对立面出现。钢筋水泥构成的城市,让诗人深觉不安与压抑。他在《围城》(2010)、《逆城市化的梦想》(2010)、《都市心境》(2010)中控诉钢筋水泥丛林的坚硬,以及对人的肉身与灵魂的挤压与损耗。他恐惧于城市这条流水线,让我们“呆头呆脑/你我都变成只有躯体没有思想的啤酒瓶子”(《都市心境》,2010),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人,“灰暗的身心即使虔诚祈祷/却往往没有月光/为之漂白”(《没有月光为之漂白》,2010)。诗人亟欲与这种生活状态拉开距离,而乡村,即是城市的对立面:是可安放肉身与灵魂之地,是诗人的桃花源。

  在诗人的记忆与想象中,乡村首先是自然本真,充满诗意与哲理的。诗人1980年代写下的诗就有大量对乡村生活的咏唱,2008年再度写诗,冥冥之中似乎是乡村在诱惑着他提笔。从写于2008年的《走进自然》中,我们可以窥见这一秘密。在诗人看来,自然殊为重要,“我走进山的深处/我渴望让自然濯洗心的世界/让土地扎下思想的根基/我需要穷理尽性/永远保持敏锐生动的心灵触须”,而诗人所说的自然主要由乡村构成——由炊烟、庄稼、草木和鸟兽构成。与城市的逼仄相反,乡村能让思想深刻,让心灵扩张。乡村的一草一木,都蕴含着质朴而又深刻的道理。他在多首诗歌里歌咏乡村的万物,麦茬地是生死存亡的人生(《人生麦茬地》,2010),谷子展示着做人道理(《谷子》,2009),作物拔节告诉我们成长的苦痛(《谛听作物拔节的声音》,2012),地里唯一一株红高粱正在全力拥抱太阳(《一株红高粱》,2010)。乡村带来积极生活的勇气与智慧,也带来看待世界的角度与哲理。诗集中有大量诗歌皆以乡村的事物或事件写起,兴于诗人从中悟到的哲学。如《关于行走》、《鸭子的民主运动》等,与其说这些诗歌是在托物言志,不如说是诗人从乡村的一草一木出发去理解这个世界的结晶。

  尽管记忆与想象中的乡村自然本真,充满诗意与哲理,真实的乡村除了浪漫和温情外,还存在着残酷与丑陋。再次提笔写诗的诗人并未一味咏唱乡村,而是认真和真实的乡村展开对话。岁岁年年被缚于生存所需的劳作之上,让乡里人就像牛一样眼睛向下、紧踏泥土而耕耘,不敢有任何超过一个季节的梦想(《乡村与牛一样自卑》,2012)。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让人的生活就像原地打转的石磨,与自由无关,让诗人恐惧(《关于石碾的恐惧》2012)。乡村追赶城市的脚步越来越快——从外形到内心膨胀的欲望,让家乡正日益变得丑陋不堪(《家乡正在变得丑陋》,2011),乡村正在变得与诗人心中的桃花源越来越远。

  乡村,既是诗人肉身与灵魂的安顿与起飞之地,也是诗人的疼痛与恐惧之地,既是桃花源,又是自卑之源,这其中有多少纠缠的思绪,就有多少涌动的诗意。他用诗歌把生活给予的历练与涤荡记录下来,灵魂从胶东的一个乡村起飞,日益走向丰厚与阔大。

  诗人以灵魂的高度塑造诗歌的高度,二十余年积聚的内心力量爆发力巨大,让诗歌的再次启航一举突破了1980年代的单质抒情格局,呈现出多元和丰富的层次性。诗人在这种多元与丰富性中,进行着与自我、世界的有效对话,铭记生命中的悸动与温暖,完成着自己在不同层面的诗性生存,为当代诗歌增添了一抹质朴却极为动人的色彩。

【原文刊发于《山东文学》2014年第五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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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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