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宏大叙事与从零起步 家族传承为信念留下余地

2014-03-03 11:30来源:大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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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世》(点击阅读精彩内容)

  文章摘自《家世》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作者:余世存 

   

  写了那么多名门望族,经常会想到自己的家族。那感慨确实千端万绪。父母亡故多年,哥哥姐姐也多渐步入退休的年龄,侄子侄女们都参加了工作,很快,侄孙也将出生,我到了做爷爷的时候。时间分秒不耽误地向前,在我自己还任性的心智活动里,世事已经重新调整了秩序。

  想到我的家人,心里就有一种愧疚感。不用流行的“海灵格家庭系统排列”办法,就可以知道我的愧疚感来自何处。我从家庭中汲取了太多的资源,成就了自己,苦了家人。我的特异,跟家人的平凡普通形成了反差。甚至我一度把父母的死多少都归咎在自己头上,而时时警醒自己,我在代他们活着。四五年前,到四川乐山过春节,一个眉山的年轻人听说我到了当地,一定要请我过访眉山,他带我到苏东坡纪念馆参观,他和导游跟我说起当地的一句话:眉山出三苏,草木为之枯。这话让我惊悚不安。难道天地之精华真的可以钟毓到人那里,使草木都失去了色泽光鲜?那么一家人中的特异之人是否也夺了亲人们的一些才华、精神和命运?

  当我看着兄长,甚至看着侄子而无能为力时,我心里就会泛起自责。我觉得我要为他们的坎坷、苦难和穷窘负责,为他们的某种无明承担一份罪性。当然,他们的朴素、清白、自足等等特点也是我骄傲的;他们跟我一样无愧于人欲横流的时代社会,无愧于活着。跟他们交流,跟他们分享人生和灵性的“福音”,以使他们从容自信地看待自己和周围,一直是我的梦想。

  (一) 

  我的家乡随州算得上是衰落一两千年之久的国土。有论者认为,随州在秦汉之前的上古和三代,至少有过三次文化浪潮,第一次以上古时期的炎帝神农文化为标志,第二次以春秋早期华夏第一哲人季梁的思想为标志,第三次以春秋末期曾国的青铜文化为标志。以现在的史料看,炎帝神农文化是我国农耕文明最坚实的奠基者;至于青铜向黑铁时代过渡,随州展示了青铜文化的丰碑和最后的辉煌也可圈可点。

  汉东诸国,唯随州大。随州确实为华夏文化的形成做出了太多的贡献,只是后来人囿于“时势权力”,看重孔孟之齐鲁,老庄之荆楚,三晋文化,关中文化,吴越文化……随州作为华夏文化的先行者和奠基者,反而长期被埋没了。中国文化史研究及其亚文化地区研究,如果离开随州,大概是非常不完整的。

  我也是近年才恍然家乡的了得,也才猜想过家乡给中国文化留下的遗憾。随州文化在两千年前遇到一次千载难逢的机缘,它被赋予了解答“诸侯国家竞争出路”的任务,即亚文化板块或地区小国有何作为。当是时,秦一类的虎狼之国尚未登上竞争的舞台,楚国刚刚有新兴的气象,国际秩序仍是周天子主导下的朝贡国家体系,但地区竞争已经有了苗头。季梁似乎跟郑庄公们一样看到了楚国不可阻挡的崛起,随国完全失去了拱卫大周的能力。既然不能担当屏卫中原的角色,那随国将面临何种命运?在这样的背景里随国何去何从?季梁的办法就是后来人总结的,亲民善治,以及得道多助一类的结盟政治,进一步,就是谋求中立的国际地位。

  这都是当代的话语。事实确实,随国处南北要冲,在朝贡解体,诸侯兼并加剧之时,华夏文化回归以霸以力发言的丛林时代,随国既不能保卫大周,只能做了王霸争胜的桥梁。但如欧洲的经验可知,丛林社会,不仅只出产虎狼、羔羊,也出产牛马、大象。随国的千载难逢,就是它可以做大象,或做欧洲的瑞士、北欧等国家一类的和平鸽,在问鼎中原的千年舞台上示范一种和平而有创造性的生存。这个历史任务一旦完成,我们的文化中将会增富难以估量的活力。

  遗憾的是,随国虽然为华夏贡献了第一哲人,它的国君却只顾玩乐和雕虫小技,在铁器露头之际,他们还在花大力气青铜上玩出花样。这种惰性命中注定。史料证实,随国几乎始终没有确立自己的文化主体性。随州先民在春秋时代早期的文化选择是向北拒南,或者说,是亲周疏楚,其文化构架中以周文化因素居多。这种向北拒南的文化心态,在其方言中留有“痕迹”。随州本来地处南国但其人民却称南方人为“蛮子”,“蛮”的含义就是没有文化。随国晚期的文化选择是去北归南,疏周亲楚。在随州民间流传这样一句话:宁愿向南走一年,不愿向北走一天。

  没有主体性的文化无论如何繁荣一时,它都会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盛行的文明史上退出竞争舞台,甚至消失,成为新的文化沙漠。这就是千年间的随州无论如何盛衰相循,再难以跟炎帝神农时代、季梁时代相比的原因。当然,从我现在的同情之理解,随州曾经的辉煌和难能完成历史给予的机会,都跟它的地缘特性有关。它是丘陵地带,自然资源并不得天独厚,随枣走廊狭窄,缺乏纵深,自足不易,守己不易,因此一旦度过创造性的小农文明早期,它就只能跟随大陆中国的强势文化了。

  随州文化的惰性是根深蒂固的。我在总结人生经验时,也经常为自己的懒散无可奈何。因此,在考证随字的源头时,我认定随字是随喜之象。农耕文化天然有祖先祭祀土地崇拜,先民剁肉祭祀,把肉撒到地上,有人随喜随祭,随字跟堕、惰等剁音字相通,即是一例。名者命也,随字命名的地区文化也因此有了惰性、依附性,耍赖,随州人爱说“懒鬼上身”。汉东诸国中,赖国跟随国为邻,其地盘在今天随州的东北,懒和惰正是“一家人”。至于有人把随字猜想成月光下男孩子追逐少女之义,那是作家的想象。

  随州文化还有一个特点,实在,难有出位之思。我自己的缺乏幽默感,就认为是地域文化使然,好像我们随州人都是天生老实的。春秋时代,楚国攻打随国,随国国君大为不解:“我无罪。”楚王的回答是:“我,蛮夷人也。”如此开战了。当年读史,看我们随国一国之主都这样笨实,禁不住大笑。

  对一个古老地方的解读总让人惊叹先人的视野和胸怀,我自己猜想家乡的名字:南是云梦泽,北靠厉山、烈山,山具雷象,泽雷相叠正是随卦。我们也确实多呈老实的随性。如果这一猜想不错,那么古人的时空观及命名力量匪夷所思。而泽雷之象之所以取名随卦,是因为泽雷之象的日子在火雷噬嗑的日子之后,后者是吃喝、交易、起纠纷之象,因此会有人调解,花钱消灾,拿出肉菜来请客祭祀,有人随喜随祭。如此正是随字。

  我在今年春节期间怀念家乡,写下若干微博,向人介绍随州文化的悠久。

  关于上古中国的“拼图”正趋于完整。伏羲氏发现了八卦,将先天八卦演成先天64卦,进而演成《连山易》者,大概是炎帝神农氏。这些部落时代的天才们,在千百年的观察、测算中,积累起天文气象知识。有人说,炎帝神农部落作易是在随州完成的,随州是连山易的诞生地。这类“拼图”只是猜想,却很有意思。

  空间属性演进成人文概念,最经典的莫过于东西。当然,南北没能如此是一遗憾,但资本主义的南方模式多失败,南方几乎是政治学中失败的象征。高高在上的高也是一例子。高枕无忧不是枕头高,而是位置高。上古人生存以高地为安全,睡觉就成了“睡高高”,随州人爱说,睡了一高嗑睡,睡了几高嗑睡。

  方言里藏有远古的秘密。随州人把衣服口袋叫“统卦”,口袋最初的作用是把卦签等统装起来。随州人经常讲“卜”,把碗卜到桌子上……连山易在上古时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卜算工具。只是几根草棍而已,跟进入野地求生的现代人或特种兵的装备没法比,但先民以此卜算时间、方位和自己的命运,足够了。

  方言多是时间中的经典名实变形后的产物。想起家乡话,夸一个人能干,搞得好易索;鼓励自己,凡事做易索点儿。“易索”追溯到两三千年前,因为易经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能读者极少,“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只有二三子涉猎的易索后来成了大家所宝称的方言。

  家乡话频率最高的习语在外人面前多难启齿,这个话就是“骚”字。从三代、屈原的《离骚》到南北朝《辨骚》和《文选》中的“骚”类,骚是我先民情思表达的形式,骚是歌曲也是思想。后来它被降为贬义,指作下流。但我们牢牢地守住了它的情感极致的表达,我们爱说,这事骚好,那人骚造孽……

  随州人还有一句话,不识哲。这个人不识哲。每次听到乡亲说这话,无论是农村老汉,还是城里少年,说谁谁不识哲时,都会让我想起老子的箴言:“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诗经》:“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世人之误会和不能交流,使我们只能谨守本分而已: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由重、黎来“绝地天通”大概是我华人文明史上第一次防火墙运动。从此以后,普通人失去了与天地沟通的权利和能力,他们不能探求知识,只能被给予。随州人的方言中,灶房、厨房被称为“重屋”,是对上古掌管火的祝融氏(重、黎)的纪念。一年到头,人们都难跟老天沟通,只好求灶王爷去跟老天说点儿好话。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方言或说从空间的边缘地带是寻找答案的途径之一。在这个日益同质化的世界上沉浮,我们会忘记这些本体性问题。随州还残存的方言中,把孩子叫娃子(甚至猫狗都称做娃子),把外婆叫“家家(gaga)”,把女人叫“女将”,大概是要人牢记曾从母系社会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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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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