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剑

2016-07-04 10:55:00来源:南方网作者:

长江水位正在上涨。

2002年6月28日,南口镇古夹垸村民陈丙炎正在拆除自家房子,尽管他心里并不情愿。  陈海摄

  今年7月,长江进入主汛期,一些重点地段已接近或超过警戒水位,形势不容乐观。此前陕西和重庆等地出现的洪灾已引起人们的深切关注,今年长江洪水会否比1998年更加肆虐,成了人们新的悬念。

  此前的6月4日到13日,国务院总理朱镕基考察了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四省的防汛准备工作和堤防建设情况。在荆江大堤,朱总理反复叮嘱当地干部:“大堤安危,事关重大,务必提高警惕,准备迎接比1998年更大的洪水,千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面临洪水威胁的人们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本报记者近日奔赴长江荆州段,重新踏上这片对1998年洪灾有着惨痛记忆的土地。

  □本报记者 陈海□李思德 发自湖北荆州

  六合垸:大洪水过后的现实

  2002年6月25日闷热的午后,湖北省公安县藕池镇六合垸村。60岁的村民杨进贤在家门口摆弄着一辆旧自行车,农闲时他靠给乡亲修车赚点零花钱。太阳被云层挡住了,看起来要下雨。

  同村里其他525户人家一样,杨家也在堤上,房挨房,沿河堤齐齐围了一圈。在杨进贤的身后,是长江的支流虎渡河,水很大,已漫上河滩。按陪同的镇里领导的说法,“提前入汛了”。

  对老杨来说,1998年大洪水的噩梦犹在眼前,他指着自家门框约半米高的水印痕———那是4年前的洪水“舔”过的痕迹,当年全村2000多老小都转移出去了,杨进贤偷偷留下了,因为“东西没捡”,就睡在架空的门板上,身下是齐腰的洪水。那场大水卷走了他全年的化肥,11亩棉田在水下泡了整整3个月。老汉掰着手指算———“啧啧,至少两万元的损失”。

  六合垸事实上是虎渡河冲积形成的沙洲,四面环水,1970年前还是一个芦苇荡,后来被附近的村民和知青发现,逐年围垦而成,土壤肥沃,棉花在这里长得“出奇棒”。

  自1998年大水后,村里的经济就此一蹶不振。村支书刘春华说,1999年耕作层没有恢复,到了晴天,遍地都是半米深的裂口;2000年这里还闹上了虫害,2001年又赶上棉花价格大跌;到了今年,作为公安县第三批平垸行洪项目,杨进贤和他的乡亲们的家将被拆除,全村迁移。

  老杨的新家在藕池镇上,房子修到第三层了,9月份可全部竣工。他们属于“单退”民垸———人移走,庄稼可照种。按县里的指令,房屋一律拆掉,但可以在堤上搭简易生产棚。问题是村民的新家离垸子有22公里之遥,去种地得走多久?长年靠土地生活的村民为日后的生计犯了愁。

  面对上涨的水位,他们的心情非常沉重。因为洪水一旦到了一定的水位,六合垸就得扒口行洪,他们只能望水吃饭了。

  但藕池镇年轻的镇长陈万林心情复杂。每年长江一入汛,六合垸500多户人家就是他的心头之患,镇里组织1500多人上堤,日夜抢险连轴转,仅1998年、1999年两年,光抗洪就花去了镇里40多万元;问题是村民们不愿意拆掉房屋,还要照看自己地里的庄稼。上面严令如山,面对村民无助的眼神,陈有点心软,但无奈。

  在公安县,像六合垸这样即将或已经消失的“村庄”有22个,为了防汛的需要,9000多农民的生活将被彻底改变。

  孟家溪:“我们需要更多的石头!”

  8月7日,公安县孟家溪人毕生难忘的日子。4年前的这一天,严家台河堤溃口,孟溪大垸3个乡镇灭顶,16万人受灾。

  离溃口处最近的宝岗村70%的房屋毁于洪水,如今的平房都是水退后重建的。让村民李道军失望的是,水退了,田里泥沙积了1尺来高,水田全毁了,“种什么粮食都不行”,现在村民们不得不自己买米来吃。种田一亏本,村里不少年轻人只能外出务工。

  李道军家背后150米就是当年给他们带来灾难的虎渡河。相比1998年,江堤加高了不少,但村里人认为河堤的质量并没有明显改观。今年三四月份阴雨不断,虎渡河堤多次发生崩岸险情,李道军和其他村民数次上堤抢险。

  按孟家溪镇党委书记熊秋强的说法,崩岸是因为堤防基础差,最好的解决途径是抛石护堤,囿于资金匮缺,只能重点整治险段。

  记者从公安县防汛办公室了解到的数字是:今年以来,全县堤防发生崩岸95处,长12241米。工程技术人员逐处勘测后,认定68处险情需镇脚固基,计划需块石13.4万方,然而虽经省、市几次现场办公仍只能解决2.6万方应急。“只能说是暂时缓解了部分重点崩岸恶化,”县防汛办副主任张明安说,“仍有64处险情需10.8万方块石镇脚固基。”

  汛期一天天逼近,张明安开始有些不安,他说全县抢险砂石料预备仍有缺口,长江干堤需新增、补充砂石料7万方,一些重点民垸砂石料的预备更是不足,荆南河流缺口两万方。

  “公安县连续几年受灾,财竭民穷,光地方解决不了。”张明安说。他已经向上级有关部门打过几次报告。他苦着脸对记者说,如果再次遭遇1998年的大洪水,恐怕还得严防死守才能过关。

  当地人都认为,从1998年大洪水后,荆南四河沿江民堤虽然经过整治,有明显改观,但也并非高枕无忧。比如1999年夏天,洪水复来,按一些老百姓的说法是“水势不比头年差”,孟家溪辖内堤防也多次出险。熊秋强印象最深的是虎渡河南天鹅村的刘家潭抢险,暴雨中,1200多号人奋战5个小时,堤岸保住了,人瘫下不少。专家后来说,这是一次溃口性险情,多亏发现及时抢护及时,否则又酿大祸。

  那一个夏天,熊秋强和他的同事们也在堤上呆了一个多月,不敢回家,按他的话说,“压力不比1998年小”。压力来自全镇总长38.5公里的堤段。而这其中34公里的民堤被规定由镇里负责”。镇里每年都要投入不少资金对堤段进行整险加固和加高,但仍显单薄,遇高位洪水,仍然险情不断。

  1998年孟溪溃口属责任事故,熊秋强是在他的前任被免职后调任镇党委书记的。此前他在毛家岗镇任书记,守着103公里堤防,“脱了几层皮”,才保得一个“安然无恙”。

  灾后4年,孟家溪镇劫后图新,熊说他最头痛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堤防平安,另一件是农民增收。”

  洪水留给镇里百姓的仍是不安。6月26日下午,孟溪中学年轻的女教师李英在母亲开在校园里的杂货店里逗孩子。这个杂货店4年前在洪水中泡了1个多月,当时李英就坐在楼顶高处,天天看着洪水发呆。

  前几天断煤了,李英母亲不敢让她多买,李母担心洪水又来,泡掉了。李英肘中抱着的孩子是2000年出生的,他显然不知道大人们的心思,面朝记者,咯咯地笑。

  李英觉得,保不准今年又是一个难捱的夏天,不得不“严防死守”挡住洪水,这种压力让教语文的李英有点郁郁的表情。

  可镇里的当家人熊秋强说自己压力更大———长江水位还在上涨,已接近设防(水位),“按这个趋势,不出几天,就得上堤了”。

  古夹垸:拆房的痛楚与无奈

  6月28日,水利专家周忠祥的办公室。同事说,这一段周工总是心神不定,作为石首市平垸行洪办公室的负责人,汛前还未完成的工作始终是他的心头之痒。

  周说手头这项工作从4年前一开始就显得很棘手,好不容易让老百姓都搬离了要行洪的民垸,但舍不得拆掉的房屋表明工作仍未完成。舍不得拆是一码事,关键是拆房还得花费一笔不菲的钱,而这笔钱政府并不承担,“拆房快不起来”。

  这一天,行洪办的小李正在起草一份文件———《石首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关于平垸行洪工程建设及移民建镇拆除旧房的紧急通知》。通知说,根据省计委、水利厅下达的指令,该市需要平垸行洪的有37个民垸,各单位尽快组织专班,逐垸、逐村、逐户采取有效措施将移民旧房彻底拆除。“凡不执行命令的、阻碍平退施工及旧房拆除的要追究法律责任”。

  措辞严厉的“通知”背后,隐隐预示了今夏防汛工作的严峻。

  南口镇古夹垸不大,在长江洲滩上围垦而成,住着300多户人家,江对面是美丽的天鹅洲湿地麋鹿自然保护区,人与动物怡然而居。不过这种状况在1996年后连续被残酷的洪水灾害改变———古夹垸三次溃溢,农业命悬一线。

  6月28日,下着雨,垸内村民陈丙炎带着老婆拆除弟弟的房子。他仔细地敲去砖上的水泥块,码好放在板车上,然后运回移民安置区,在新居旁盖厕所和厨房。1998年,陈丙炎和弟弟的家泡在水里两个多月,两头猪淹死,庄稼绝收,而洪水留下的印痕还在墙上。

  陈丙炎的房子是1996年盖的,“还是新的”,舍不得拆。新家早在1998年底政府就替他们盖好了,陈丙炎拖着不想搬。眼看这次不搬不行了,他到处找人借钱,三兄弟都要搬,都得靠借钱才行。就算简单地粉粉内壁、抹抹外墙,也得花几千块钱,为筹钱,陈四处托人找短工打。

  他们不得不搬。扒开的行洪口离陈丙炎的旧屋只有200米,张着大大的口,对着长江。洪水一旦到来,将毫无遮挡地扑向他们曾经的家园。

  此时水还在涨,四周一片宁静,只有风吹树叶的轻哗、陈家院子里小鸡的啁啾,以及陈丙炎敲砖发出的沉闷声响。

  与陈丙炎的愁闷不同,52岁的王老汉还在属于“双退”的三星外垸的地里劳作。这里的房屋全被拆除了,但田里还长着黄麻、玉米和各种豆类,长势很好。

  王老汉在堤内有水田,但他舍不得堤外的这6分地,几天前他刚种下芝麻苗子,不出意外,到8月中旬他可有200多元的收入。“意外”指的是洪水,去年江水很小,但老汉没敢种,自嘲为“意外的损失”。别人种黄麻,但麻烦、费工,黄麻虽不怕水,淹久了毕竟吃不消。“能收就收,不能就甩”,这是当地村民的普遍心态。

  尽管心里没底,人们还是怀着希望。不管是当地村民,还是与记者同行的水利干部,总是不厌其烦地问:“今年会有大水吗?”他们明明知道记者不可能给出答案,但还是问,总喜欢听点安慰的话。

  随着天气变热,当地政府的各种文件报告开始都充斥着这样的字眼:“要做好防御比1998年更大洪水的准备。”《石首日报》每天头版关于防大汛的新闻一天比一天多,大家都开始紧张。

  按水利专家的说法,相对于加固堤防,平垸行洪也是一种积极的防汛措施,把耕田还给湖泊,把河道还给长江,这本来是早就该做的事情。1998年大水后的神皇洲就没有再恢复了,近一周内的涨水,淹没了80%以上的土地。这里,曾经是万亩良田。

  本报记者在1998年大水后的中秋曾造访过这里,而4年后的今天,垸内全是4米以上的意杨,水洲茫茫。远处,有白鹭在飞,偶尔能见到一两幢空荡荡的房屋,立在水中,像船。堤上立着一块石碑,碑文称“这是我市退耕还林的重大成果”。近旁久合垸的村民说,不能再涨水了,再涨,树也活不成了。

  平垸行洪工程难度不小,周忠祥平静地说,因为农民要作出很大的牺牲,他们的工作,不好做。但周担心的是,这项工程尤其是“单退”(人退田不退)为今后的农村工作带来一些后患,此前曾有村民为此上访。

  在洪水到来之前,周忠祥和他的同事总会耐心地对农民这样讲:“只有懂得放弃,才会赢来希望。”

  堤防工程:天气与扯皮

  高世军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他在离公安县城50多公里的白龙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高是公安县河道管理局堤防管养科科长,被抽调至荆南长江干堤加固工程公安项目部任负责人。项目部办公室前后移了三个地方,随着工程的进展,他们还得向上游转移。

  办公室也是高世军和他的同事们睡觉的地方,床、办公桌、电话、文件,这就是一切。墙上一张天气情况表很醒目,今年1月份以来每天的天气状况都有记录,红色的圆圈代表晴,黑色的是雨,上半年黑圈不少,尤其是三四月份。

  “下雨就不能施工,雨停了还得晴上两天才能开工,要等泥土全干,这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度。”高世军说。

  高说业主与施工方的合同期本快到了,因雨一直延误,朱总理前段时间来荆州视察防汛,说形势严峻,要求各单位抓紧施工进度。“得赶在今年10月前。”高说。

  1998年抗洪,高世军没一天闲着,他最大的感受是疲于奔命,“哪里有险往哪里赶”。高说“全民皆兵”是堤防标准差造成的,县里各科局单位每年汛期光用于防汛的开支,多的十几万,少的也有好几万。“所以国家投巨资加固堤防是得民心的”。

  国家投巨资加固提防的效果还是非常明显。41公里长的荆南长江干堤藕池至杨厂段事实上已进入扫尾阶段,6月27日下午,我们驱车上了堤顶公路,除了部分堤段仍在施工,长江荆南干堤(公安段)已重新展露雄姿。

  高世军担心的是,千万别再下雨了,“我们得赶在洪水到来之前,给荆江沿岸百姓一条坚固的堤防”。

  天气是一方面,对于长江干堤监利段工程的施工方而言,与地方上的协调,以及在赔偿问题上与当地人“扯皮”,也是让他们头疼的事情。

  该工程14标段的项目经理王惠章对记者说,在柘木乡大王庙村取土时,农民就要求他们把土取走后,要把农田搞成鱼塘。但王认为合同上并没有这种规定,他们不干,后来就发生村干部带头阻拦施工的事情。

  此事虽因上级领导出面而最终得以解决,“但客观上延误了时间”。

  因为施工单位的车辆大都无牌无证,于是县里统一扣走施工企业合同总价的1%,说是“协调费”。

  王惠章交纳了“协调费”8万元。王惠章与业主的合同期限是4月27日,如今只能向后延至7月31日,报告打上去了,还没有结果。

  出现更多的是工程人员和当地人在细节上的纠纷。工程的监理人员曾延成说自己曾被当地人殴打,连摩托车都被烧了。

  7月1日,监利县柘木乡,在12标段的施工现场,项目经理吴庭枝更是烦闷不已。薛潭村4户村民用石块拦在路中,阻拦车辆取土,因为堤防外平台的填筑延伸到了他们的家门口,“影响了他们的生产和生活”,而镇里不出面解决。

  吴庭枝说政府部门如早点出面协调,村民不至于找施工方晦气。

  离干堤不远的一幢办公楼模样的建筑物前,几十名村民围着几位乡干部理论,情绪激动。听说记者来访,纷纷围住我们,七嘴八舌地诉说。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项目经理说,在尺八镇和柘木乡,扯皮天天有,个别政府工作人员协调能力的低下客观上影响了施工进展。对于近期因补偿款不到位引起的纠纷,一种说法是个别乡镇拖欠了教师工资,或者村里的各种税费交不上来,所以打了“这笔资金的主意”。

  监利县河道管理局局长蔡孙荣认为,除了天气以外,各种不协调因素尚未对施工造成“致命的干扰”,“工程进度并不影响今年的防汛”。蔡说在主汛期来临前,有800米的护坡工程已经是抢修不过来了,但已做好了应急措施,12万米的防浪彩条布随时听用。

  蔡孙荣说最大的隐患可能来自距监利县城不远的4.2公里长江干堤上,从颜家门到半路堤。蔡局长说这4公里堤段堤身虽然达标了,但“整险”(工程术语)没有搞,“内外平台”也没有做,因为“没有计划”。

  “没有计划”是指既没有列入荆江大堤的项目维护,也没有列入长江干堤的维护,简单了说就是“两头都不给钱”。蔡孙荣认为这是在工程评审时因“推诿”造成的,他曾向上反映过多次,一直未引起真正的重视。

  这4公里堤段1998年曾经发生过管涌,当年只是“单纯地处理”了一下。堤身的加固还是1986年的事,1998年灾后从荆江大堤上挪了180万元,由县河道局进行简单的加高加厚处理。

  “但这远远不够。”蔡孙荣郁郁地说。和所有的村民一样,地方水利官员对于今年有无大洪水心中没底,他们说目前只能在现有范围内把事情做到最好,事后不后悔就行了。

  ■资料

  四年397亿元投入长江防洪

  1998年长江洪水过后,党中央、国务院及时作出了灾后重建、整治江湖、兴修水利的重大决策,提出“封山植树、退耕还林,退田还湖、平垸行洪,以工代赈、移民建镇,加固干堤、疏浚河湖”的32字指导原则,要求3到5年时间基本解决长江的防洪问题。

  4年来,国家实施积极的财政政策,投入大量资金用于长江堤防加固和平垸行洪、移民建镇等工作。长江中下游防洪工程建设已安排投资397亿元,其中中央投资269亿元,地方配套128亿元,其投资强度为1998年以前近50年总和的10多倍,主要用于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和江苏五省3500多公里干流堤防建设。

  截至今年5月底,长江干堤已经安排投资282亿元,其中中央投资的207亿元,除世行贷款12亿元外,其余全部到位;完成堤身断面“三度”(高度、宽度、坡度)达标2212公里,堤基防渗494公里,崩岸整治550公里,分别占计划的82%、98%和85%。堤身护坡、穿堤建筑物、堤顶公路等也在抓紧进行。

  中央国债投资101亿元,分4批实施了平退圩垸1461个,其中单退圩垸802个,双退圩垸659个(含外滩地64个),移民62万户、242万人。

  目前,长江干堤工程建设已经进入最后攻坚阶段,今年年底将完成90%以上的任务,基本实现把长江干堤修完、修好的目标。

初审编辑:魏鹏

责任编辑:孙华飞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