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水时间

2016-03-15 15:13:00 来源: 大众网 作者:

  南方水时间

  南,象形,甲骨文字形,是钟镈之类的乐器。《诗?小雅?鼓钟》:“以雅以南。”《易?说卦》:“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说文》:“艸木至南方,有枝任也。”

  ——题注

  

  南方的水是北方人无法想象的,从每一株植物的根茎到每一条江河都是满的。水过于丰沛,海拔又不高,自然流得缓慢,有的河段几近静止,如同湖泊。水流缓慢,加上高温,易生腐败,而腐败又是水生植物喜欢的养分。南方的腐败多发生在人口密集的低洼处。南方的高处往往是极干净的,干净而生趣盎然,就像武陵山、武夷山中,植被茂盛,溪流清澈丰盈,一切有如神赐。

  南方的风景让人忍不住要去迷恋、迷醉,就像南方的女子,是一种天然的诱惑,不可抵挡,让你心甘情愿陷入,想死在当中。

  南方的细节与气质,同我的内心有某种天然的吻合,它是美来自最遥远的召唤——遥远到血脉与时间的远方,以至于会去揣测彼此间有一个共同的核心,一个共同的基因。

  南方的辽阔一点不亚于北方,只是因为有万物生而不像北方那么空旷。一个人伫立北方会显得特别孤独、渺小,就像一棵沙柳立在荒漠里,而一个人置身南方会有很多花草树木烘托,如果是在水边还有倒影。

  南方的生机会让你更多地去理解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想象这颗星球,会让你油然而生感伤。无数生的瞬间,光照的瞬间,水循环的瞬间,构成了南方,构成了永恒。

  

  午夜零点,由重庆南开的火车包裹在漆黑的雨夜里,就像是一只蠕动的绿豆虫,它来自虚无,驶向虚无,要到黎明才会在巴山黔水的荒野里呈现。

  由这样一只虚无虫载着,我很快进入了梦想。六个小时之后醒来,已经进入黔地铜仁。涪陵、武隆、彭水、黔江、酉阳、秀山都是一晃梦过;不过我还记得它们的样子,记得乌江和酉阳的样子,我曾经用一个明晃晃的上午穿过它们的地理,看见它们的轮廓和细部,也闻到过它们四月的味道。

  从重庆到秀山,一路都是大山,但远不及岷山大,不及岷山高。这些远离藏地的山地,有了一些南方山水典型的秀气,彭水、黔江、酉水、秀山,名字已经透出它们的南方气质。它们的荒野是低海拔的,有着久远的农耕痕迹。水也很清静,很多河段都称得上幽秘,流绕到人去不到的崖壁背后,一百年五百年面对大自然的原生元素,只是偶尔有渔舟和山鸟的影子掠过。

  渝南湘西黔北的重重大山在一起,在褶皱里构成了很多荒野,特别是一些远离公路的山野,只有水道与外面相通。那种荒野里的时间是可以与雪山的时间较量的。雪山因为足够高的海拔,有些时间被托了起来,交给了天空,被天空展示,被云带走;而这里的时间不同,它贴在荒野里,千年不变,就像当地的土家族和苗族土著,永远是那一张脸,那一副行头,那一种口音,那一口方言。

  火车穿过怀化。怀化黏黏的,它给我的感觉来自它的南方属性,也来自沈从文。

  我只是经过怀化,在阴沉的上午九点的光景里。透过车窗,我注视着朝后面飞快退去的怀化,山景、水景和田野都是极美的。有的美,依旧是原初的,跟八百年前一样。我看着那些美,它们是远丘、溪潭,是山腰或谷底的水田,是开着不知名的野花的灌木丛和青草坡,是废弃的老屋长满蒿草和藤蔓的庭院……怀化的气味从沈的文字散发到了铁道两旁。

  火车缓缓驶出怀化站,在距离铁路不远的山边,我看见一处废弃的长满灌木和蒿草的厂房。明知它不可能是沈描述的那个熔铁厂,却又觉得是,觉得闻到了沈闻到过的熔铁的气味。

  时代的表层是弱不禁风的,熬药的大铁锅、砃水点的豆腐、鸦片和熔铁也是弱不禁风的,人为的表征的东西都不会长久,不如一棵树。时间如水,时代如潮,八十年流经了多少河段,拐了多少河湾,经历了多少风浪;时代的颜色与气味都是烟尘浮云,后面的时代过来轻轻一掸,便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不再有原来的气味了。

  一路看风景,一路有感于铁道两边的山林和稻田。不是河谷地带宽阔的田野,甚至不是山坳里成片的稻田,只是山脚下小溪边小块的稻田,各式各样的梯田。有的近在铁道的栅栏外面;有的稍远,在山腰,在深涧——要俯身才能看见。有的从山脚层叠到山腰,田块极小,形状各异,长条的像玄月像镰刀像铧子,方圆的像太阳像水洼像饭桌,还有像琵琶琴吉他琴的。虽已入秋,但因为是在湘西和黔东南高原,好些稻子都还是青的,呈现出的还是夏景。也有低洼处的,青里染黄,看上去沉甸甸的。

  我尤其有感于山卡卡里的水田,有感于山卡卡里的农业。有感的地方不只是怀化,可以扩大到整个湘西、湘西南,乃至黔东南。山卡卡里的农业是最具美学的农业,它的美学不止在我们看见的风景里,不止在我们看见的稻田山水里,更是在田地中农人的劳作里,在农人的劳作体现出的慢吞吞的时间里。它是一种古代时间,一种不变的时间,是从农人的身体里带出的,是从农人的生命里漫出的。它是一种在别处差不多绝迹的生命形态。

  我坐在下铺,一边思考一边记录,不时抬头看一眼车窗外飞跑的极具美学趣味的农业。有时候,火车会突然慢下来,停靠在山林间,这时候,我便可以好好打量那些水田,拍那些水田。我专注于它们的轮廓——包括或青或黄的稻子勾画的轮廓,它们的颜色——山下远近采光不同的颜色,专注于稻田和稻田无序却是无比自然和谐的交叠。我第一眼看见这样的水田就觉得它们是艺术品,是可以收藏的。收藏稻田,把稻田收进博物馆,隔着防弹玻璃罩来欣赏……

  我也觉得这些稻田颇似少女,同样可以视为尤物;它们的自然天成,它们的隐秘完满,都代表了造物主造物的原初性。

  再看铁路边收稻子的三五个农人,在一块半月的稻田里,割谷子的妇人爬腰爬腰的,打谷子的老头胡子白花花;他们是从怀化的时间中呈现出来的,也是从宋朝和民国时间中呈现出来的。看他们面前的拌桶,看他们手里的镰刀,看他们挥动谷把的臂膀,他们可以是今天的,也可以是远古的。我远远地望他们一眼,火车又飞跑起来。我断断续续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录着:

  上午930,火车穿过怀化。山多为丘,坝子、河谷兼搭。稻子微熟的田块格外惹人。

  呈现中国山地农业。

  (我面朝南窗——铜仁过后。)

  有兴趣于山卡卡里的农业。

  10点进入洪江市。

  秀山、铜仁、怀化的山水秀腻、干净,让我对沈从文的作品有了更多理解。其根如此,其叶其果亦如此。此地貌上的人,在沈时,在沈之前,与自然已相冲突。当然,亦有和谐,或和谐稍多。今日冲突大了,但一些卡卡里仍有和谐。

  在一个山卡卡里,有几个打谷子的人。拌桶、草帽、镰刀、早秋……

  

  回到川西二十七天之后,火车四周的风景已经淡去,唯有一个叫八斗的地方依旧清晰。我端详着我在火车上拍下的八斗,在卫星地图上找到八斗,在百度的图片里翻看八斗。

  火车过了洪江之后,四周的风景比怀化多了民族的色彩,也更多水域;山峦、稻田、河流相间,给人一种广大的桃源之感——原来桃源并不都在“初极狭,才通人”的山口里,也在开阔的江畔。之前桃源一直在给我一个错觉,以为在人迹罕至的穷乡僻壤,在深涧峡谷;其实,南方铁路沿线的很多地方也是桃源,在广阔的田野山间,在袅袅升起的炊烟和黛色的院寨里,无不透出我们文化中独有的隐逸。

  进入靖州,随处可见的苗寨侗寨成了风景中最富人类学特质的元素,美学的海拔也提高了。火车由北向南穿行在苗寨和侗寨里,穿行在初秋的午后时光里,沿江或者跨桥,源源不断地把自然的、农业的和民居的美呈现在我的眼前。虽说都只是一刹拉,只是恍然,但有的画面却是永恒的,比如寻江里青山的倒影,倒影上的孤舟,比如一个寨门朝向寻江开的黛顶的侗寨和寨门口的一棵千年老树……有的永恒是某种情景和细节,比如从黛色屋顶的老屋探出的半边侗女的脸,比如老树下午睡的苗家老翁,比如田间伸懒腰的侗妇……

  火车在八斗站停下来,我随手拍下了窗外的风景。代表现代文明的强硬的铁轨和漆黑的货车车厢就在坎下,坎上则是古老的侗寨,高低错落,构成了一个黑顶的侗居组合。屋顶的黑,象征着时间与侗族人创造力的凝聚,深沉无语地表达着文明要穿越时间的决心。我最先直觉到的是它的美,一种在今人看来过时的美,它以形色和气味震撼着我,在火车上与我身上的某种审美特质聚合。

  大自然与古老民居的美穿过时间,与我们心灵最古老的部分通灵。这样的通灵一直发生在火车上,从洪江到柳州。山脚下,田坝里,晃过一座座侗寨,它们原本是静止的,在稍显平面的下午时光里呈现着立体的纵深的时光,但奔跑的火车赋予了它们向后的速度,也赋予了它们一种转瞬即逝的不确定的美。

  南方的农业的美、乡村的美以及侗居的美与我通灵,也是对今天城镇里普遍消亡的故乡的召唤,就像深涧里冰雪融化,流淌出清澈的山溪。

  我匆匆在笔记本上记下:

  南方野地,潮湿、丰盈几近荒芜。曾经,在北方文明相当成熟时,这里的时间还只有靠植物、水和成群的动物来呈现与表达。它的超出海拔并不高的山头之后的广袤是三维的。

  农业的美学。大背景,包括农业本身——形、色、质、味,以及参与者。当然,已有破坏美的元素参与进来。

  地貌:山水和坝子相间,或者说缠绕。有山,水有源;有坝子,水有蓄积;有河,水有去往。

  (有船,篷船,有记忆,有史;有小孩在薄雾中钓鱼,图画中也便有我——三十年前的我。)

  

  从阳朔的福利镇去兴坪镇,一路往北,经过白马山、太婆山、鱼骨山。这些山,并不需要我们去翻,只是穿过,因为桂林的山并不像岷山里连绵的大山,而都是一根根拔地而起的独秀的山峰。

  置身桂林的任何一个地方,看见的都是这样的山峰——哪里是山峰?一根根,完全是柱子。各式各样的柱子,上面长满灌木,像这样像那样,可以有更多的联想。我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见,不用想象,就会会意到男性的东西。桂林的山的确是这样,一根根举着,立地擎天,有些真的很像。

  阳朔这一方地,本来是阴性的,漓江的水,漓江蜿蜒的河道,江畔柔娜的竹林,包括它潮湿的空气,然而那么多山一根一根挺立,极其雄壮,让你禁不住将视线从山峰移到平坝,想看一看平坝上是否有躺卧的男人。午后,天特别蓝特别安静的时候,你还会担心那一根根的山突然喷射出什么。不是有太多联想,大地原本就是这样,一根石山长有多少植物,一条漓江繁衍了多少生命,这是一个异乡人的直觉与想象。

  第一眼看到桂林的山,我便在笔记本上有载:

  南方的山皆为水的雕塑。水镌刻的地貌:沟谷、河湖、潭凼。

  南方的山地是一幅艺术品,水就是艺术家。

  我们在漓兴码头坐白色塑胶管扎成的机动竹筏上行至九马画山脚下,中间经过画山村和大树脚,看见右岸的韭菜山和马山,以及左岸的荷包山。韭菜山、马山和荷包山是有名的山峰,更多的是无名但照样独秀的山峰。有的山小,却别有味道;有的山的名字在民间,是与某种乖巧怜爱的动物联系在一起的;有的山直挺挺举着,像什么只能意会。我注意到好几处两峰间的凹口,弧线的自然与完美流溢着神性,且是以苍翠的植被呈现的,只有美丽绝伦的女子的下颌与后腰可以比拟。

  这样的描述是在一月之后完成的,当时我站在假的竹筏上,完全陶醉了。视线与山接触,与水接触,与植物接触,都是在一杯杯喝着琼浆。透过云层的昏昏太阳,掠过江水扑面的风,也是一小杯一小杯的琼浆。说不上震撼,但濡染得极深,感觉到了很浓的意境,自己内里也有东西在释放,一边吸纳一边释放——不是交换,是清除,就像两种不同压力不同密度的物质遇在一起。

  竹筏只到九马画山,停靠在左岸崖下的码头。我们下了筏,去观景台拍照。徐悲鸿有八骏图,阳朔有九马画山,只是在对岸的山上怎么找也找不出九匹马。码头往前几十米就是一个大河滩,我想上河滩去走走,捡几个漓江石带回去,开船的人说不能去,那里不是他的码头。

  河滩上有一条小路,穿过沙滩和草滩,通往前面的村子,我也想去走走,它太像我小时候走过的涪江边的小路了,遗憾也不能去走。前面的村子叫冷水,再往前叫老村头。溯江而上还有很多漂亮的景子,可惜不能一一饱览。像再前面的全州村,我能想象它的沙地、竹林、农舍,以及每一天走家门前过往的游船。

  返回的时候,竹筏行至画山村前面,我站在“船头”禁不住唱起歌来,音高高到了极限,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释然。

  

  外国人吃得苦,也会享受,他们下榻在阳朔县城滨江路的观景酒店、望江楼酒店、威尼斯酒店,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就可以将阳朔最美的风景尽收眼底。这些酒店的阳台正是为观景设计的,西味实足,除了开放,形式和风格也都与阳朔的山水很融——当然,最相融的还是看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和雪峰下的融溪。从他们的阳台下经过,我总会去想,外国人是如何欣赏、看待和理解阳朔的。外国人的眼睛或蓝或灰,阳朔的风景到了他们眼底会有什么不同?还有从心间升起的直觉,会不会也与我们有别?

  站在西街码头,有片刻,我也觉得置身于仙境。单从视觉讲,每一处都是仙境,每一处都是组成仙境的景子——漓江、渔舟、竹林、远山;但就你嗅到的,却不是仙境的气味了,江水的臭,挑着鱼鹰卖照的老人……走上堤岸,看见的就更不是仙境了。仙境在对岸,在好几重山背后更为淡远的山里。仙境也是在时间的远处,比明清更远的远处,在隋唐魏晋的背后,在秦汉的背后。不仅有仙境的形与气,也有仙境的神。

  外国人怎么看待仙境?单单是极美,不食人间烟火,还是也有逃避,也有隐逸?我们羡慕仙境,向往仙境,是因为我们生活的地方污浊、动荡和隔膜。外国人的感觉会不会比我们好一些,对仙境的需要没有我们迫切,他们的现实世界会不会包含了仙境的气象?

  从阳朔回来几天,我的脑壳里便不再有鲜明的阳朔印象了,置身阳朔时却是鲜明的。在兴坪,在福利,在十里画廊,在西街码头……都栩栩如生。不只身到,心也到了。还有灵感,还有交融。兴坪的山,兴坪的水,福利的老街、农舍,十里画廊的田园风光,都是极具质感的美。现实太残忍,太强大了,美又太柔弱,太容易被覆盖。回来跌入的现实,也是我们个人和国家的际遇,就像墨汁,就像加热的沥青,不要说南方的阳朔,就是天上的西藏,也会被覆盖。

  造物主造了阳朔,谁又造了我们的现实?在阳朔骑单车走过十里画廊的时候,我的现实隐去了,呈现的是另一种水晶的现实,风景的现实,图画的现实。它透明,稍显薄弱,像一间水晶房子,照着入秋的阳光,暖暖的,让我微微出汗,微微喘息,不知不觉给了我与阳朔足够的交换。像行进中的爱,刚刚启航的爱。这样的时刻,平常黢黑的现实远去了,被遮蔽了,沉到了水下,而升起的是一些光照,一些树影,一些包含了微弱的物质的灵魂。

  201295日上午,从九点四十六分到十一点四十六分,整两个小时,我获得了这水晶的新现实。在十里画廊的蝴蝶泉外面,那个飘逸的穿长裙的麦麸色的女子,给我水晶的现实注入了形而上的美。她原本不是阳朔美的组成,她把一种人类独有的体态与气质带到了南方的自然之美中来,又一点不抵触,因为她的体态、肤色和动作都是自然的外化,其灵动如琴键如簧片颤音。

  从蝴蝶泉骑单车去大榕树,途中拐进龙角山下的一个小村。村子里静悄悄的,阳光照着新旧的墙壁与通道,让我又一次看见了时间,一片片,从有些凌乱的村子内部延伸到外面的田野。村头那棵半大的榕树也静悄悄的,树下觅食的鸡也静悄悄的。我把车骑到田埂上去看风景,远处是一块块规整的田园,以及电线和电线杆;再远又是阳朔独秀的山了。

  大榕树是一棵快要承载不起自身的时间树。跟我在陕西黄陵县轩辕殿看见的古柏比,它承载的时间要少很多。南方的树生长期长,时间承载的少,肉身承载的多。不过,看它丰硕到极致的腰身,看把它压弯腰的繁盛的枝桠,也是奇观了。

  从大榕树返回蝴蝶泉,我没有停下,而是一直往前。来来去去骑车的人很多,他们的年轻与美貌,以及惬意,我都察觉到了。我不再如他们年轻,但我的内心依旧不接受哽咽的现实,只接受眼前这个灵魂创造的水晶现实。柏油路,行道树,收割了的早稻田和青油油的晚稻田,各式各样的同样青油油的阳朔柱子山,以及山影、树影、人影,它的美是画廊画卷的,但又是超出画廊画卷的,它开放、宽广、通透,构成画廊的每一物都真实地生长在天空下面。我特别注意到那些旅行中的年轻女子,她们的悠闲、逼真和欢乐,让她们与画廊无隔。有男伴的女子,有一些忘我忘境;单身的女子,难免有一些忧思。一路上,我走走停停,不时下到田埂上去拍照,以避开电线杆和电线。我有一点陶醉——迷醉,不时也会有一些自我意识,意识到一生中的这一刻,这两个小时,它的价值,它对我存在的质量的提携。我甚至觉得,在阳朔的这几天,这两个小时,足以抵销我生命中的全部无奈、无助和黑暗。

  

  傍晚在福利镇散步,看见的是一个有历史演进的镇子。我们在川西看见的镇子都是日新月异的,尤其地震过后。其实我不喜欢崭新的镇子,它否定了历史,也否定了诗意,只显示出平面的时间,缺失了时间与人文的层次。新东西只有一个时间面,一个时代面,一个文化面,旧的东西包含了很多层面。

  福利镇是一个南方老镇,又兼搭着新的部分。它坐落在阳朔城东七公里外的漓江北岸,漫步在新老交叉的街上有种难言的感觉。苦涩和欣喜掺半。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与我们川西的镇子比较)还有些落后,落后十年二十年,但它有层次,有历史,它的尚未被抹去的破旧能为我们照见各个不同时期的文化。清代的、民国的都有,最浓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历史——文革的历史。废建筑的格局、材料、颜色,墙上斑驳的尚未脱尽的红油漆标语,以及建筑物前后丛生的荆棘和野草,无不显示着时代的尿迹。漓江的晚景是久远的,江畔未做一点整理的老牌坊也是久远的;一个清代的人来到这里,和一个在清代结束百年后的今人来到这里,看见的景致并无多大差异。古镇的老街也在,《刘三姐》的莫老爷的故居也在,但街上的人换了,人的思想、眼光变了。变也是渐进的,随处能看见一些保留下来的东西——房子、街石、老树,还有某种气息,还有穿青丹布衣的垂垂老者,以及老者从门里或墙背后投出的目光——黯淡中依旧有穿透时间的明丽。目光中漫起的尘埃,如同废弃的老屋后院茂盛的灌木荆棘,把过去的时间次第穿插在今天这本书里。

  在福利镇住的几天,我都是快乐而充满感激的。福利镇给了我未经打造的粗原的阳朔风光,也给了鉴赏一座变迁中的老镇的机会。我拍下了新街上的一栋土坯房子,以及房门前的吊牌和房后的独山。它是福利镇老年活动中心,里面坐满了从民国走过来的玩牌的老人。

  

  火车从厦门出发,北上到三明再西入江西,在南方跨省行驶,我的眼里是不断后退的南方风景——准确地说是南方的山水,我感觉到的却是寂然的南方时间。尤其下午,它是倦怠的寂然,有着田野、河岸、山丘间的坝子等各种不同的宽度。午后,南方时间在匀净的铅云衬托下有种灰烬的气质。其实,它是南方的生命呈现的一种方式。灰烬的气质是亚热带饱满的绿——绿在燃烧。那样的午后,倘若有人能拍下贴在车窗上的我的眼眸,一定是一部生动的南方写真。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以一个人的视觉或体量去注视南方、感知南方并不够,我倒想以一部收割机、以一场白雨的视野去注视去感知,那样才能获得更大体量的南方时间。

  火车在武夷山边缘向赣东行进,天蒙蒙亮了,南方时间像一双正在一点点剔去白内幛的眼睛,由昏暗渐渐有了亮色。远山近河开始还是黑沉沉的,一下子呈现出轮廓,继而是颜色,是具象的树木。慢慢的,草滩、河水、对岸公路上飞跑的汽车、原野里的大树也看得清楚了。树和村舍都还是睡态,袅娜的乳白的水雾是它们的睡意。一个老人佝偻着从村子里出来,径直走上了田埂,看也不看他身边飞驰的火车。这样的南方时间,不简单是一幅水墨画,而是众生命展开的过程。等到武夷山、上清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变得清晰,等到阳光晒在稻田和河湾,洒在树枝上,我身体里那些阴沉的东西也跟着明亮起来。我看见的、直觉到的南方时间不是薄如蝉翼的光色,也不是轻卷细波的流水,而是一位头上沾了秋露的牵牛的村妇。

  早上八点,上清山醒来了,山坳里的村子醒来了。太阳照到了高的山、高的树和高的房子,投下的影子湿漉漉的。火车一夜没睡,也是醒来的感觉,在山间溪畔穿行。大地醒来了,但还在赖床,安安静静睁着眼。天亮两个小时,光线已经变得十分明晰。鸡从村口出来,在树下抖翅膀。光影斑驳,背着书包走在上学路上的男孩女孩形单影只,不注意看很容易被忽略。火车有时穿行几十里没有村舍的山野,我感觉那一带的南方时间就像我们身上的皮肤是可以移植的——偶尔闪现在山涧的水田,就是我们的纹身。

  次日清晨。六点五十分。雨滴滴答答在车窗外下着,雨珠一个接一个滚落在窗玻璃上,慢慢流成线,慢慢模糊成片。雨已是巴山夜雨,江已是乌江长江。火车慢下来,停靠在乌江边,我听见了雨声。再一个时辰,火车就将到站,我像一个被海浪卷到岸边的小渔船上的渔夫,并不甘心上岸。

  耳机里播放着《ManEnlan》,雨水在窗玻璃上流淌,来自另界的音符落在车窗外尚显朦胧的雨景中,弥漫着淡淡的秋凉。之前是《Moon River》,音符如雨滴,有藕丝缠连。这一刻我意识到,我还置身在南方时间,但已是边缘的南方时间,添了巴山蜀水的气息。

  马车是一种诗意的交通工具,但马车的行驶太有限,从马屁股滚落的马粪也破坏了诗意。火车的诗意介于古典与现代之间,有钢铁的质地,又超出了钢铁,除了四周的风景还包括了火车上的情境与细节。

  我静静地看着窗外,任由音符在雨水中滚落,任由它们不融,分隔出跨越了时空的荒野。没有谛听,没有感激,甚至没有呼吸时胸脯应有的起伏,连身体也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生难得的灵魂乍现。

  2012922-1022日于岷山中

  

初审编辑:

责任编辑: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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