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家书

  巴金

蕴珍:

上次在政治部写好托人带回北京代发的信(里面有一张照相底片),想已收到。

到朝鲜已三星期,在平壤住了五天(招待所叫国际饭店,离平壤较远,我们每天上午去平壤,晚上回来,都是坐大卡车来往的),工作顺利完成,金日成将军也见到了。再过两个钟头,便回大使馆,今晚就出发到前线去。昨晚李德全来了,她和调查团大概明天回国,托她带这封信去,比较稳妥,也比较快。我身体精神都好。昨晚这里开欢送会,我喝了几杯苏联香槟,醉了,不过出来吐了一阵也就好了。

朝鲜这个美丽的国土和勇敢热情的人民真使人感到依恋。朝鲜妇女勤劳,担任种种繁重工作,但是她们喜欢穿得红红绿绿,喜欢唱歌跳舞。平壤城好房子都炸光了,可是街上还有不少的人。我们穿着棉军服、戴皮帽子到处跑来跑去,朝鲜人早已穿春天的衣服了。他们就在冬天也穿得少。

离沪两个月,非常想念你们。拿起笔写信又苦于时间不多。在这里生活非常紧张,每天只睡四、五小时。不过到部队后闲空时间倒比较多。到朝鲜写了两篇短文,一是会见彭德怀将军,一是抗议美帝细菌战的宣言。你一定在报纸上看见了。我没法把底稿寄给你们,这两篇东西都是经过政治部审查后由新华社用电报发出去的。我们在前线先参观一些地方,以后就分散到各个部队里去,我的组长的名义就可以取消,活动也就简单化了。别的话没有时间写,问候你们,祝福你们。

请告诉采臣,我没有功夫给他写信,而且隔得很远,消息不灵,也不好讲什么话,叫他好好地努力工作吧。

祝好

  

  一九五二年四月十日

问候妈和大家。给你和小林的照片收到没有?

珍:

十六日来信今天见到。我最近到前沿阵地防空洞内住了几天。魏巍来,我和他同去,不过他比我先回来转到别处去了。我已换了一个军部,最近要到西海岸去一趟,预备八月初再回开城,九月十日前回兵团,回国日期要到兵团后才能够决定。

离开连队的那天,前面打了一个小胜仗,敌人两百人左右攻一个山头,被我军一个班打退了。敌人伤亡几十,我们伤亡各三人(后来敌人报复,大炸我们前三天去看过的一个较高山上的阵地,被打落两架飞机。轰炸时我们在另一处山头看见)。敌人丢下尸首一具,前晚我军找着那尸首,昨天早上把从死尸身上搜到的信送到团部,还有一本小本《新约》和侦探小说。我回到团部见到了信。一封六月廿二日发出,署名your loving wife(从死者母亲信上知道她名Bett),说她躺在床上写信给他,还说前些天有客人,她把床让出来了,现在她又睡到自己床上,想着他们在一起过的日子,说她寂寞,说天气冷,她希望床上铺十张毡子免得冻死,说她爱他,要永远等他。最后还印一个红唇印,注上our kiss,又写了“I love you from every bit of me “。母亲廿四日信上说:”今天是你生日,我要做一个蛋糕,你可能听见我们唱你的生日歌,这个时候要是我在你那边或者你能回到家里该多好。从这些小儿女的私情和小任务的悲哀里可以看出美军士气的低落,但也使人更憎恨那些战争贩子。他们毁了许多平凡人的幸福。

我在前线感冒一次,嗓子哑了一天,现在已好了。今天得罗菡子来信说她还未得家信。她在东线,我们这里是西线。顾均正上月寄来《家》和《秋》的新契约,我已签字寄回。两书各印一千五百部。国煜结婚的确是好消息。我忙,不给她写信了。祝好!

  金

  一九五二年七月五日

摘选自《巴金七十年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巴金(1904~2005.10.17),原名李尧棠、字芾甘,笔名佩竿、余一、王文慧等。四川成都人。1920年入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1923年从封建家庭出走,就读于上海和南京的中学。1927年初赴法国留学,写成了处女作长篇小说《灭亡》,发表时始用巴金的笔名。1928年底回到上海,从事创作和翻译。从1929年到1937年中,创作了主要代表作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中的《家》,以及《海的梦》《春天里的秋天》《砂丁》《萌芽》(《雪》)《新生》《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等中长篇小说,出版了《复仇》《将军》《神·鬼·人》等短篇小说集和《海行集记》《忆》《短简》等散文集。以其独特的风格和丰硕的创作令人瞩目,被鲁迅称为“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其间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主编有《文季月刊》等刊物和《文学丛刊》等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