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洲照童心

2020-03-27 08:32:07 来源: 大众网·海报新闻 作者: 贾春国

  有位西方文艺美学家说过,少儿看世界的方式是艺术化的。我不确定他人是否这样,至少我在孩童时代,首先是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的,而非功利式的财富算计。

  下面的文字叙述,大致可以作证——

  童年的时候,在一个清秋的早晨,我知道了我家竟还有一块小树林。

  睡眼朦胧中,听见院子里笑语不断,我走出屋一看,只见姐姐挑进两只箢子(盛食品器具),刚放在天井里,正在擦着脸上的汗渍。箢子里各躺着一个胖大的冬瓜,上面铺满白面一样的霜,霜很薄,透着淡淡的绿。听大人说,冬瓜是家里自己种的,长瓜的地,在村南湖里一处“树台子”上。又听说,那时树还是些小苗苗,透光很好,农家人珍惜土地,就在空隙里套种了辣椒,茄子,葱姜芫荽,还有那冬瓜。实际情形究竟怎样,才不过六岁的我并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在大人引领下,我终于到了那块向往许久的小树林。

  记得过了年春上,在一个上午,堂叔大哥牵着我的手,往村南走了好远,拐弯穿过一大片芦苇,又跨过一条冒出稀疏苇草的小溪,走进了那片林地。

  那是个天晴气暖的日子,野外一派生机。芦苇有我肩膀高了,苇叶青青,野菜萌发,散发着清徐徐的气息。这里远离村庄,少有人来,十分幽静。望着绿汪汪的新芦和清波荡漾的湖水,我兴奋之情难以名状,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后来我上了小学,在温和的春风里,在清爽的秋凉里,一到周末,我写完作业,无事可干,经常也不和大人打声招呼,就一个人顺着已熟悉的路,不声不响去了那片小树林。

  渐渐地,我又约略知道,这片林地并非我一家所有,还有几户人家的,是生产队分给每户的树地。这是那个大集体年代,除了房屋院落外,唯一属于各家各户的东西。

  这片林子多是榆柳杨桐桑之属,它们实际长在一块南北狭长的水洲上,就是湖里一个小岛上,约有三四亩的样子。一到春夏之交,这里便绿意盎然起来。我第二次来到时,只见到处新枝吐翠,遍地野花,鸟鸣啾啾,蛙声一片。这里的鸟,有野鸭,有野鹌鹑,斑鸠,红冠,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雀,但水鸟居多,尤其一种苇雀,叽叽喳喳,总叫个不停,可能因此,老家人都叫它“咋啦七子”,它们怕蛇、老鹰、黄鼬、野猫,更怕人发觉它们的窝巢。咋啦七子很机警,它们不像喜鹊和麻雀把家安在树上,或者屋檐下小缝穴里,而是在芦苇深处,精心挑选两棵粗壮的芦苇,在高到人兽够不到的地方安家做窝。

  这里一到夏秋,四周水汪一片,平时则常常三面环水,只有北边苇地里,浅水退去,有条羊肠小道蜿蜒而来。东南两面是水道,可通小船,所以也叫船道。船道和湖里纵横交错的水地相通着,人们从这里架船能去很远的地方。

  湖洲上也不都是树,南半部有三间土坯小茅屋,屋后树木掩护,屋前一片菜地。屋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岁数的贾家老爷爷,但他只在暖和的季节,从村里儿孙那里搬过来,一个人住在这里。老爷爷有了年纪,喜欢清静,也顺便照看菜园子。那菜地里只种些大葱大蒜,萝卜白菜之类,我对那些青菜只是大略地望一望,陌生得很,似乎老爷爷也不高兴外人去地里走动。我主要好奇老爷爷远离村庄,独居此地,这太像传说中在深山老林修行的老神仙了,他屋里的小锅小灶,和用木棍搭建的简易小床,我也从未见过,觉得它们小巧实用,更像小孩过家家的玩器。两厢里间黑魆魆的,微光里似乎放了几件农具。

  我每次去小树林,只要老爷爷在,就去他那里坐坐,希望能和他攀上几句话儿。

  老爷爷留着一绺稀疏的胡须,嘴里含一杆铜锅烟袋。开始,我以为都是本家同族,又在荒远野外,他肯定会更亲热些,可实际情形让我有些失望,他看我的神情总是淡淡的,说不上冷漠,但决不算亲切。他从不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干啥来了,一副无动于衷,毫无所谓的样子。以后也是这样。

  然而,他清癯的容貌太古老了,十分像小人书上看到的古人模样。后来想想,他与写狐妖闻名的蒲松龄画像很有几分相像。老爷爷高高瘦瘦,颧骨凸出,泛着古铜色。他的头发怎样,是否戴了帽子,我记不起来了。我印象最深也最清晰的,是他那淡然的神情,仿佛早已看透了也看淡了世上的一切。我发觉,他的淡然,不是对着我的,他吸烟的时候,总是漠然或木然地望着远方,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菜地,也不是湖上不时穿过的小船,甚至也不是远处漫天无涯的芦荡……烟锅里冒出缕缕青烟,慢慢升起,散尽,他也不去注意。他究竟在想什么,我猜不透,有些困惑。大概,他沉浸在一生经历的历史尘烟里罢,他已经快九十岁了。

  我确信,这位与我有着遥远血亲的老爷爷,一定有许多古老的故事,其中也一定不乏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情节。好奇心使我忽略了他的淡漠,我终于忍不住,要试着探寻老爷爷心底的秘密了。

  有一回星期天,夜里刚下过一场稀疏的春雨,白天阳光明媚。稍能下地,我忍不住又去了那片小树林。我走到他的小屋,他正好在家。我找了条小木凳在门口坐下,四月底的阳光,已是暖意融融,温和地洒在我的脊背上,很是舒服。门旁,一只懒洋洋的白猫,卧在那里,眯着眼晒太阳。

  老爷爷坐在门口靠里一些的正中,装满一铜锅烟沫,慢慢吸起来。他的脚和手浴在阳光里,其余阴在暗影里。

  我鼓起勇气,很诚恳地问:“老爷爷,你住的这个地方,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他吸了口烟,沉默了片刻,略闪了我一眼,回答:“啊。”这“啊”,当地方言就是“是啊”的意思。然后不再看我。

  我不甘心,又问:“古代的男人,真的也在后脑勺留一根大辫子吗?”

  他还是“啊”。

  我接着问:“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嫌闷吗?”我试图将话题往深里引。

  这回老爷爷连“啊”也没有了。气氛有些僵。

  后来我回溯往事,忽然觉得,一个辈分差好几等的晚辈,一个小毛孩,问这样的问题,是否有不尊重老人家?也可能,在他看来,问这,根本就是多余。或许,在他心里,世上的事,说又如何,有什么好说的。他从晚清,民国,日本鬼子,到了新中国。从兵荒马乱,改朝换代,直到现如今,一路艰难困苦,跋涉走来,经受了多少日落月升,潮起潮落,悲欢离合……历尽了世像纷谢的老爷爷,也许已经了悟,天道苍苍,人事茫茫,尽管红尘滚滚,一时热闹非凡,最终无非烟消云散,归于沉寂。任你英豪权贵,还是平头百姓,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万事成空,何可道哉。不说比说好,就是说,又能说清什么呢?道可道,非常道啊。

  是的,这些道理,人世许多真相,是在几十年后我才有所领悟。在我那个年龄,老爷爷即便说了,我能领悟多少?

  虽如此,以后我只要去小树林,仍去看望老爷爷。他的淡然,如同那从未开垦过的荒原,我感到深远,神秘,浮想联翩。我觉得他的风骨,气度,与周围的风声,雨声,一草一木,水流鱼跃,蛙鸣鸟唱,和这里一切的万古天籁,无不天然一体。

  老爷爷也忽尔扁舟远往。菜圃旁水边,时常停着一只小木船,有时他人不在家,船也不见了,只剩一棵拴舟老柳,静静斜卧在水面上。苇丛深处可能还有他的亲朋老友。

  时值初夏,芦荡不深,见不到老爷爷,我颇感寂寥,不由四下寻觅,希望发现他的踪迹。我登高远望,越过云雾浮荡的湖面,只见有好几处被碧水环绕的小洲,虽有浓密的新绿掩映着,但当轻风掠过,能隐约看清上面住着错落的人家。后来知道了,望南,那是小伙伴培广的爷爷住的小岛。隔河东畔,是小学同学松林叔家,还有小学同学小兰家,不过听说小兰不爱上学,已辍学在家,有一回见她在水边洗菜呢。顺着宽阔的水道向西,有一个叫西屋子的孤岛。爹爹的好友孙大叔一家住在那里。

  等待许久,不见老爷爷回返,我只好一人闲步。他的屋门锁着,一把老式铜锁,静静地横在门上。门缝宽大,水边捉鱼的小花猫,悄悄地出出进进,略无忌惮。

  沿着水畔,老爷爷种了一畦老白菜,准备打种子用的。此时从白菜根部已经抽出几枝浅绿的细秆,秆稍开着柔弱的黄花,散散的,在微风里轻曳,几只蜜蜂在飞舞着。远看,像极了江南的油菜花,可惜不能成片。坡下清水里就要冒出小荷来了,去年夏,我曾见过,是一片不大的荷地,莲花有红有白,虽说让崖上的桑树遮住了一些阳光,但到了炎夏,藕荷照样茎粗叶阔,花也开得清逸俊俏,别有风姿。

  后来我上了初中,偶尔去那片树林,想再看望老爷爷,但锁门的时候居多。慢慢地,他的门前长出密密青草来了。渐渐地,那片菜地荒芜了,野菜与新钻出的芦草杂生。也许他年龄太大了,家人不放心,把他接回村里了吧?也许……我不敢再想下去。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课业紧张,参加高考,要紧的事务太多太忙,闲适的心越来越少。直到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一回,我又路过那一带,小茅屋已经坍塌,小洲一带早已干涸,曾经辽阔幽深的芦荡,变成了连片的庄稼旱地。那些树木,不论成材的,还是边上的丛柳,已被砍伐殆尽。我问了家人,确切地知道,老爷爷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到了新世纪,大型机械更加厉害。那块曾是我梦幻乐园的树林,连同老爷爷留下的茅屋废墟,一并被连根掘出,削平深耕,与附近田畴浑然一体了。

  我忽然有所参悟,是不是该感谢这位老爷爷,感谢他始终没与我有过深层交往呢?湖水芦荡远去,童年,少年,青年,已是永不再见的过往,我的中年也即将结束,如果当初老爷爷和我过从甚密,岂不又给我平添一抹忧伤与凄凉吗?

  唉,世上的事,有些真的说不清是对还是错。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贾春国,男,汉族,生于1963年12月6日。山东省博兴县人。陕西师范大学文艺美学研究生毕业。硕士学位。毕业后在大众日报工作至今。

    特别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大众网·海报新闻仅提供信息转载及发布平台。

责任编辑:徐坤杰

推荐阅读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