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丝瓜花

2020-07-21 11:06:20 来源: 大众网 作者: 贾春国

  □贾春国

  入伏了,家属院和城郊菜地的丝瓜花,开得繁盛热烈起来。我曾经很喜欢这种花,连它的叶子和根茎,我都喜欢得要命。丝瓜花大概是最早吸引我的花种了,可惜现在,花还是当年那样的花,却很难再有过去那种温馨亲昵的感觉了。

  五十多年前,我出生的那口小东屋,有一个西向的木格窗户,春天将尽时,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早已不结实的窗纸,被起劲的暖风鼔荡得残破不堪。我透过窗棂,看见窗外一层一层的绿叶间点缀着的黄花,一天天多起来,花与叶的缝隙里,还冒出一些绿油油的丝子,像长了眼,精准地抓住支撑其身躯的木杆与草绳,缠绕着,攀爬着,编织着。后来知道了,那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丝瓜。

  天越来越热,不多久,一片丝瓜绿荫便罩在了小屋的窗前,绿荫下面成了孩子们乘凉玩耍的好去处。我生来第一次靠近观察这种植物,只见蚂蚁们如履平地,纷纷沿着丝瓜秧上去,顺着粗细不一的枝蔓,轻易地爬到叶片下,花瓣上,寻觅,闻嗅,咂食,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蜜蜂和几只大黄蜂,“嗡嗡”地逡巡一番,然后降落在花心,贪婪地捯饬着花蕊,吸吮着花的营养,离开时还沾走一身黄粉。没见有钻洞的小虫,它们可能不喜欢丝瓜的味道。

  泛着细茸的丝瓜条儿开始多起来了,一根一根地吊搭着,也有卷着的。小丝瓜尾端,是已经卷曲的黄花,花一天天萎缩,丝瓜一天天长大。人们摘下那老嫩适中的果实,去皮,切段,做一小锅粉皮鸡蛋丝瓜汤,撒上芫荽末,淋几滴香油,就是辣乎乎的一道独特的美味。我敢说,即使食材丰富的今天,那丝瓜汤也不逊色于其他任何汤菜。

  但真正让我着迷的,是丝瓜的叶片,和它的花朵,甚至是它那鼓出楞楞,泛着白斑的枝蔓。丝瓜叶密密层层,透过阳光,绿澄澄的纹路清晰自然而不凌乱,看着心里好舒服。自从出土开瓣儿,丝瓜叶便由小到大,随着茎蔓,顺着人们为它搭好的高架绳网,四处延伸滋长,凡有光照之处,叶片便很快跟过去,一点空间都不想留。

  丝瓜泼辣,旺盛,顽强。小秧苗一旦缘杆而上,枝蔓开叉,叶荫微成,有了些小气势时,除了隔几天浇遍水,基本就不用主人管护了。金黄色的丝瓜花好看却不娇气,前面的开谢了,后面的花咕嘟紧接又绽放,且越开越多,越金黄粉嫩。垂吊的丝瓜大大小小,日渐稠密,多到自家吃不迭,主人就摘一些送给左邻右舍。于是,家家也都飘溢着丝瓜汤的清香。

  到了中伏,阳光更热了,丝瓜却喜欢这放射着强烈紫外线的毒日头,此时不但叶子密实,花也开得繁多且愈发灿烂了。架子上挤不开,又翻过屋檐,蹿到屋顶上去了,像顽皮的小孩子,笑盈盈地四处爬,灰色的小屋被装点得明媚鲜艳,魅力四射。近旁有棵树,丝瓜花也一样随着叶蔓开到树上去,树木披金挂绿,神气活现起来。出生在树上的丝瓜,人很难够着,只能任它老去。不过一月有余,又长又粗的大丝瓜,高高垂吊在树枝上,仿佛丝瓜是有意避开主人,要为自己留下后代。那丝瓜最终老成了暗褐色的大棒槌,储满了黑黑的种子。

  不过,大多数丝瓜花是触手可及的,高了兴还可以摘下几朵谎花玩耍,大人也不生气。不像荷花,长在水里,不容易采到,且比起丝瓜花,荷花要少得多。再说,掐断的荷花即便养在瓶子里,花苞很快垂萎,更不会盛开,所以我很少触碰。荷花荷叶虽根潜淤泥,人们看到的却是出于清水,清纯高雅,只可远观,不便亵玩。比起来,丝瓜花就亲切朴实多了,在它出生前,我就在大人指点下为它操劳。仲春时节,我从伙伴家讨来丝瓜种,先用水浸泡一两日,然后放在一只小碗里,捂上湿透的棉絮,搁在热乎乎的炕头里,再蒙上厚厚的被褥。等到黑扁的种子冒出白嫩的水根,便将它们种在早已松好的土里,施些人工肥,培上细土,小心地浇透水,只要阳光充足,不几天就会钻出幼芽,再耐心等些日子,小屋窗外就现出丝瓜的绿影了。

  丝瓜就像从我手心里长出来的,没有丝毫野性,我看着它出生,看着它长叶蹿蔓冒丝,看着它开花结果。凉风过处,那花叶很有些媚人的风姿。有时,雨过天晴,人一走近丝瓜架,栖息其间的麻雀振翅高飞,弹落许多雨珠,花叶乱颤,亦不乏动人之处。

  就这样直到送走了炎夏,秋风渐起,丝瓜在凉嗖嗖的秋阳下再也爬不动了,开花日渐稀少,新结的丝瓜也不出息了,我就遵从大人的吩咐,恋恋不舍地把它那带着些瓜纽子和零星黄花的枝蔓连根拔起,抱到院子角落里摊晒,任凭鸡狗们啄食,践踏,最后干缩成了一团小柴火。

  一眨眼,那些情景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的心也随着岁月的催促,渐渐老化了。现在的我,时常站在院里葱茏的丝瓜架跟前,怀想着过去的时光,期盼能找回一些过往的感觉,哪怕重现一点点幼年的心境也好,可是,不能了。我也用心模仿当年老家的“厨艺”,再做一次丝瓜汤,也咂摸不出那时浓烈的丝瓜味儿来了。虽然丝瓜还是那个模样,花叶也还是那时的形状与色泽。

  不得不承认,对于那些枝叶与黄花,我已很难充分地捕捉到它本有的气息与神韵了,它在我心里已被分割肢解。多年来,我掌握和了解过的生物学,化学,物理学,数学,营养学,经济学,统计学,分类学,解剖学,甚至基因学等知识,严重戕害了我与生俱来的天然感受,美妙鲜活的意境被分门别类的各科专业,分解剖析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我自以为聪明饱学,见多识广,自以为有了丰富无比的生存经验,自以为理性老练,不料,这一切却使我疏远了童贞纯然的心灵家园,使活生生的大自然在我心里,变得苍白无味而不再神奇诱人。我无意间把自己拐进了教条、技术与物质商业的死角,只剩了些似是而非的“知识”,却丧失了极为宝贵的深情与灵秀。我对周围的事物只有知性的概括与逻辑推演,而没有了浓郁沉醉的长久回味。最后,我把自己“修炼”成了缺乏审美情愫的木头人,一个索然寡味的空心糟老头,一副仅仅是说不定哪一天,生理过程就会完结的生物体。

  我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心理困境,日常生活亦颇感枯燥无聊,甚至恐惧。我心有不甘地凭借着便利的现代交通工具,走进大山深处,走向平原旷野,刻意去亲近那些山坡地头的荒草野菜,和已被“改良”过的庄稼;亲近那些从深锁着的农家院落里,探头出来的瓜果与花卉,却依然没有发自肺腑的激动,更不曾忘我与陶然。是心灵深处早已干涸了吗,还是外界出了什么问题?有可能,大半生的风霜雨雪,和生命自保的进化,把我的外壳硬化封闭了,以至于,不管我内心怎样渴望重温幻境般的往昔,也唤不回初临人间时的澎湃激情。看来,审美世界和乡愁的寄托,于我来说,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且越来越离我远去。也许,我心灵的活水真的已经枯竭,就像当年那堆无人理睬的枯萎的丝瓜蔓,但我还是真诚地祈祷着,人类能够集体性地意识到诗意的生活是多么重要,然后从综合的总体的社会架构高度,予以根本性的纠偏,使美好的人性得以回归与救赎。

  庚子年七月于济南

责任编辑:徐坤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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