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春国

　　历来爱花之人，多爱富贵如牡丹，多情如玫瑰者。宋儒周敦颐，心性高洁，独爱清莲，有君子之风。晋陶渊明，爱菊至深，隐逸之士也。余亦爱菊，却不甚喜妖冶肥硕之属，而偏怜那荒山野岭，无依无靠，自生自灭之菊。

　　余曾闲来驾游，偶遇山涧某处石崖之上，天生一株野菊，睹其况甚苦，然细观其情景态度，又觉其风骨凛凛，凌霜傲寒，略无悲状。不禁钦佩感念不已，遂成小文。

　　天，已经很冷了，我依照时令换了冬衣，可心里，却牵挂起城南山涧里，一处石崖上的菊花来了。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株野菊，从岩缝里自生自长出来的。

　　好多年了，在我印象里，它一直开着孱弱浅紫的花，小小花盘儿只有蜗牛壳般大，在深秋初冬的冷风里颤抖着，摇曳着，漫溢着独有的芳香。

　　我每从那岩下经过，车风惊动了它，它就会从草丛里探出头来，投来淳然甜美的微笑。笑意里，还有不易察觉的羞涩。

　　它攀附生长的那块山崖，虽说朝阳，却十分贫瘠。由于地处绝壁，人与动物少有涉足，它便在那里安了家，永久地扎下了根。从此，山川相伴，岁月赓续，绵延不绝。

　　它的种子是随风飘来，亦或是鸟儿携带？不得而知。只感觉它在那里已有许多年头了。我开始没有十分注意它，每驾车游历至此，我几乎都是从它下面疾驰而过，有时也仅无意间瞥它一眼，它的风姿、殷勤与热情并未放在心上。

　　忽而到了今年初冬，确切地说是月前的一个周末，它不仅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而且闯进了我的心扉，我对它赫然升起了一股美好的情缘。那株野菊成年累月生活在那里，朝朝暮暮，日升月隐，迎来送往，与我及我的家人早已很熟，俨然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只是它不能对我们倾诉过一句话。

　　终于有一回，我特意停了车，和家人走到那块岩石下，仰面细细地打量它，端详它。以我世俗之心，它活得实在艰辛，没有人青睐它，呵护它，它瘦小，单苗，营养不良，看上去弱不禁风。城里的菊花有主人精心管护，出落得富态，雍容，艳丽，娇贵，一株一品，繁花灿烂，锦色满园，有的还留了影，入了画，名动天下。而它，却一直清贫，孤寂，境况凄凉。它没有选择的自由，只能蜗居在连杂草都嫌弃的岩缝里，一生一世，永无迁徙的希望。

　　也不会有谁专门远道而来，爬山攀岩，耗费心力，去浇灌它，滋养它，修剪它，它只好久久地干旱着，饥渴着，蓬乱着。

　　它深知自己出身寒微，从不奢望风柔雨润，甘霖及身，却也不为自己枝叶细弱，花朵瘦小，而自惭形秽。它固守草根本性，闲适安静，怡然自乐。偶尔，天上落下一些雨水，反而带走了它积存的那点营养与泥土，有时连身躯也险被冲下山崖。雨过天晴，它裸露出来的白色根系，紧紧扒在石缝里。不几天，风吹日晒，那根慢慢变成了黑褐色，它依然和漫山野草一样，餐风饮露，勇毅乐观地活着，保持着野菊的生命本色。

　　冬去春来，城中菊花竞相萌发，它也抽出嫰芽。夏至，城菊枝叶浓密，它也分蘖小枝小叶，还颇有风致。中秋到了，城里菊花，凭借地利人和，出落得千娇百媚，花枝招展，浓艳醉人，引来无数赞叹！这时的它，开得也不赖，尽管没人欣赏，照样精精神神，芳姿绰约，而不憔悴自卑。初冬，没有大棚暖屋遮风挡雨，山风阵阵，凉意侵骨，北雁南翔，乌云横渡。这时的它，只需几缕阳光就足够了，纵然物候突变，风雨如晦，也能在时序最后的轮回里，绽放出烂漫的笑靥。

　　它不渴望甜腻的赞美，也无意涂脂抹粉，轻佻狐媚。清幽大山深处，自有鸟儿不时飞来，啾啾鸣唱，打破空旷的寂静，为它解闷聊天，相依相守，也是一番难得的鸟语花香。

　　眼下，时值寒冬。大山里，灰云垂幕，凄风猎猎，草木纷谢，景象萧条。坠入红尘的名花们，早已色衰枝残，一派惨淡。

　　入夜，我躺在温暖的卧室软床上，忧心地听着窗外的冬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震颤着我的心。我又牵挂着那株野菊了，此刻，它也许已经冻毙山梁了吧。

　　明日正好去南边有事，我没等天大亮，便驱车沿着湿漉漉的山道，崎岖驰骋，故意绕了远路，奔向那片大山深处。我心中盘算，是否将它迁来家中，或者，把它移到公园避风的角落，再套上防冻罩？

　　车窗外，雨渐渐停了，冷冷的天，晨风逆袭，霜月斜挂。峰回路转，老远，只见那株野菊的身影又出现了，它在寒风中拼命地摇摆，仿佛是遥遥冲我招手。它的枝叶与花朵，依旧是那么鲜艳夺目！菊花四周，草全黄了，铺伏在石，它的枝叶却愈发刚劲挺立，花蕊愈发娇艳无比。在这空寂寒冷的旷野里，显得尤为妩媚动人。

　　它那片片小叶，深绿发亮，褪尽了春夏的细绒，透出倔强的野性之美。叶子簇拥着花丛，昂扬抖擞，笑意里洋溢着孤傲与轻蔑，全然不惧严寒与肃杀之气！

　　此情此景，我甚感意外，欣慰，动容，却无言以对……

　　已有天气预报，近几日，将会大雪纷飞，兼有暴雪弥漫。或许，它很快就被深深掩埋，但它笑到了最后。

　　2020年11月底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