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滢滢

2021-05-19 11:22:10 来源: 大众网 作者: 贾春国

  贾春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自然对草木,对动物,亦或对人类,经常是冷酷无情的。有几件事,我印象深刻,充分领教了自然铁面的厉害。

  我住的家属院里有几棵杏树。今春农历雨水之前,其中一棵早早开了花,密密层层,鲜艳夭灼,白嫩可人。没想到,雨水那天,气温骤降,还下起了绵绵细雨,后半夜竟夹带了雪粒子,外出的人们重又匆忙在雨衣里套上了厚厚的冬装。可怜那满树杏花,一夜之间,全冻成了冰花。第二天太阳一出,冷风吹来,花朵花蕾惨然凋落,还未着叶的那棵杏树又变回了光溜溜的干巴树枝,好不狼狈。

  至今还记得那个冰冷的雨夜,我因惦记着车窗未上玻璃,下楼来到院子里,走过那棵倒霉的杏树时,特意打开手机电筒,只见强光里雨雪茫茫,细密纷纷,扑头盖脸地下着,打在娇嫩的杏花上,又顺着花瓣不停地滴落,仿佛杏花流下的清泪,它在为自己的冒失冲动懊悔,哭泣着。另有几棵杏树却因自己的慵懒,侥幸逃过一劫,它们的花苞虽也受了些冻伤,但在春光重现的日子里,还是绽开了不少花蕊。眼下浓密的叶子里已坐了不少青杏。

  早开的那株杏花让人惋惜!

  我住楼窗外一棵高大杨树上,有一个由细枝搭成的巢穴,很早就有了。如今已经到了立夏,却没有鸟儿光顾,显得十分冷寂荒凉。

  去年暮春的一天,我看见一只大鸟叼着虫子回来,喂养它的黄嘴小雀。五只小鸟里最强壮的那只抢到了老鸟嘴里的猎物,其他四只无力地把头缩了回去。然而,老鸟并未飞走继续捉虫,而是落在不远处一根横着的树枝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它的孩子们,感觉它在等待着什么,应该是期盼另一只鸟回来吧。我辨不清这鸟的雌雄,究竟是它孩子们的“父亲”还是“母亲”,我不知道。只是天色已经很晚了,再也没有像昔日那样,见到另一只的身影,没有出现它们一家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温馨热闹景象。我隐隐预感有些不好。

  那天夜里,风雨大作。第二天一早,我拉开窗帘,发现鸟巢里的小雀突然消失了,那只老雀也不见了!只剩了空巢在那里,像被遗弃的一只小船,在凄风苦雨中摇来恍去。那五只幼雀哪里去了?它们羽翼未丰,只能靠老雀喂食,它们能去哪里呢?

  我没有勇气走到那棵树下巡视,惧怕证实自己的预感,怕它们已经遭遇不测,尤其害怕亲眼目睹它们幼小僵硬的躯体,或被食肉动物啃食后的残肢。

  我猜想,那些弱小的生命幼芽,很可能因为单亲无力抚养,只好被那只孤单的老雀放弃。它们像早晨的朝露,已经融化或蒸发了吧。我能想象得出,老雀不忍看着它的孩子们在饥饿中痛苦地哀鸣,呻吟,在一天天虚弱中慢慢死去,或被天敌活活吞噬,而决绝地狠下心,作了无情却是万般无奈的了断!多么残酷的自然法则!

  在自然面前,人类往往也是无奈的,即使那些影响了历史进程的英雄人物也概莫能外。

  东汉末年,已近暮年的曹操,曾赋诗感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把怅恨光阴短促,事业未成全功,而老之将至,来日无多的心境,向心腹幕僚们袒露无遗。

  曹操是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一位难得的性情中人。他把短促的人生以诗句比喻朝露,道尽了英雄暮年面对自然大限的凄惶无奈,全诗慷慨苍凉,意味深长。后世文人墨客,每遇壮志未酬,晚景已至,常以曹操这四言诗自况。可惜戎马一生的曹孟德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深度阐释他所领悟的人生意涵,否则,以他丰富的阅历和深广的内心世界,不知又会说出多少惊人妙语来。

  不只历史人物感慨光阴匆匆,平头百姓也会时常生出人生如白驹过隙的叹息。尤其随着年岁渐长,人事沧桑,老死新生,事异世移,很多人都不免在有意无意间,回首往事,对诸多人生迷幻与遗憾,深怀猜想与惆怅。

  人的生命现象虽然形形色色,复杂幽深,但终究不能突破生死局限,每个人,从出世那天,便无时无刻不在向死而生,这是自然铁律,不论如何试图摆脱,结局大同小异,就如每一列火车总要到站,乘客总要下车,所有的灰心与恐惧,不仅于事无补,而且破坏了旅途的心境。但如能像曹操那样,把生命看做转瞬即逝的露水,还是有些特别意味儿的。

  以我的体会,每个人的生命世界,大致由如下可能的主观或客观元素构成:健康的或衰病的,富足的或贫穷的;文明的或野蛮的;温暖的或冷漠呢;关怀的或威胁的;甜蜜的或苦涩的;欣然的或压抑的;安稳的或动荡的;豪迈的或局促的等等。作为常人,若拥有了前者,实在是幸运。若与后者相伴,那就苦不堪言了。

  生理是否健康,财产是否充盈,排除其他偶然因素,这两项奠定了生命存在的质量基础。生理来自于久远生物基因遗传,又有赖于现世物质的维持。生理承载着本能、心理、意识。意识感知世界,并依据家庭和社会的文化习俗规范,接受熏陶教育,努力调节本能,疏导心理,控制欲求,掌握常识,逐步融入群体,适应社会,凌风沐雨,开启生命的周期运转。

  按曹操的比喻,人生犹如一滴早晨的露珠,自它形成,便在其所成型的既定环境中,开始了生命之旅。一方面它不断地在寻觅下一步的出路,一方面又不断地消耗自己,寻觅和消耗并存着,直到蒸发消耗完结,露珠的整个行程也就结束了。露珠的一生,历经各种环境,包括出身地域,温度冷热,环境尘埃,相互碰撞,接纳与分解等,在其流动过程中,可能闪耀过,澄澈过,也可能遭遇污浊,走向式微,融入水泽,化气入虚,复归原初本相。

  在时间长河里,一个人的生命,也如蕴含灵性的一滴露珠,他于鸿蒙阴阳中,必然又偶然地孕育,无形有形,无中生有,却又虽有终无。他追求出息、尊严、统御,圆润、欢畅与境界,但又终将走向衰朽与寂灭。灵与肉曾经结合得多么完美精致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不再有具体可感的现实性。

  人在其生命存续过程中,沿途所有的偶遇,构成了对他自己来说的独特风景,给他的生命涂上了特有的色彩,并注入其内心特有的感触与情愫。每一个体的心灵,因为有了露珠般的生命流淌与器官载体,而体验了生存的酸甜苦辣与生命价值,不管是温馨或凄苦,成功或挫折,荣光还是黯淡。这一切,只有他本人能最充分地感受到属于他自己的沧桑与况味,而他人仅是无能为力的外在看客,至多是带了某种程度的同情而已。如百岁时的钱钟书夫人杨绛所说,世界最终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也许有人觉得,杨绛的话未免过于凄楚苍凉,过于情绪化。但我认为,这与她独有的生命历程有关。从更深层人生意义上理解,她的话具有普世性,即,构成每个生命内心深处的生存感受,如孤独,病痛,空虚,无聊,无奈,茫然,懊悔,凄惶,绝望,忧郁及对生命的迷思等心灵体验,都是根深蒂固的,是别人无法施以援手或替代的。每个人的生存境况,有的能通过艰辛操作,在一定时段内得到某些缓解,但终极性的却无法改变。这一切皆源于人生“譬如朝露”。这就是《西游记》里早期孙悟空遇到的烦恼。好在孙悟空不甘心于此,历尽辛苦,自乘浮槎,漂洋过海,得了斜月三星洞仙人秘籍传授,有了长生不老之身,但又在主权和身份认定问题上,与魔界和天庭发生了矛盾。抗争的结局是屈服于佛祖的五指山下,虽在协助唐僧完成取经后,顺便成就了自己,不过是磨炼成了循规蹈矩的一名小角色而已。这等圆滑无棱的活法实在并无多大意趣儿。

  作为草木之人,我们当然没有孙悟空那样的幸运。不过,从精神层面说,既然人意识到了人的所有痛苦均来自于自身难以实现的诸多欲望之障,如脆弱躯体的病痛与不良本能,及制约自身的现实环境条件,更关键的,是知道这些痛苦都是通过触及心灵而引起的,那就让心灵超越欲望、病痛和对现实的焦灼忧愤,不再过于在乎那些酿成苦难的心外因素,或许苦难就不成其为苦难。通俗地说,个人私心杂念包括生老病死的忧惧统统去除掉了,诸般无法超越的艰难不能再折磨人的心灵,所谓自然规律也就无法起作用了。

  有人可能要问,我们摒除了外在给予的烦恼痛苦,又不愿遁入空门,心灵何以寄托呢?总不能成为行尸走肉吧?这个好办,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把对天下苍生的疾苦放在心上,就像当年为了人类最终获得自由解放,而出生入死的先驱者那样,心里没有自我,只有劳苦大众,竭尽全力无私奉献,直到生命终结,应当是快乐且非常有价值的。

  2021年5月于济南

责任编辑:刘旋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