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春国

　　初秋来了。几天里，一直伴着绵绵细雨。

　　上个周末，孩子给我看了一段鸭群戏水的视频，无意中勾起了我很多年以前的一桩伤心往事。那也是在一个初秋，我刚上高一，相当于现在的初二。我家唯一的一只花鸭忽然不见了，我伤心至极，疯了一样到处找寻，可是我家那只懂事的花鸭，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它从未来到世上。这成了我一家人很长时间抹不去的痛。

　　那年春天，我母亲买了两只毛茸茸的小鸭。我们想买母鸭，让它们长大了下蛋。因为我家没有养过鸭，不擅辨认，胡同里一位本家婶子热心地帮着精心挑选了两只鸭子。小鸭灰茸里泛着淡黄，神情温顺。母亲相信她的眼力，就不再犹豫地买了下来。

　　全家人都非常喜欢这两只小鸭，我更疼爱它们。夜里怕被野物伤到，我就在我们睡觉的屋里，靠近锅灶暖和的地方，拿来一只苇筛，里面铺上厚软的细草和棉絮，两只小鸭立刻喜欢上了这个暖巢。临睡前，它俩总是轻轻地呢喃几声，抬头望望炕上的主人，然后两个紧紧挨着，放心地埋头睡去。第二天很早，听见主人下炕，它们也跟着醒来，张开毛茸茸的小翅膀，抖动几下，蹒跚着从筛子里跳出来，拽悠拽悠地，在主人后面跟来跟去，有时还被门坎绊倒，爬起来赶紧跟上，活像两只懵懂的小狗。

　　两只小鸭给我家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和乐趣，以至于惹得那些老鸡们十分嫉妒，有只鸡总想在家人不注意时追着拧它们，发泄心中的怨愤，但慑于我的严厉警告，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它们的存在。

　　我知道鸭子的天性，天热了，我往大盆里倒些清水，把它们一只只捧进去，让它们游会儿泳，凉快凉快。我以为它们还小不会凫水，担心会淹着，谁知一放到水里，它们稍微懵怔了一下，竟欢快地游个不停，好大一会儿都不想出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它们天生是来自水乡的生命。

　　两只小鸭无忧无虑地一天天长大，它们成了我放学或周末回家后首先关心照顾的“宠物”。有了它们，我暂时放下了养只小狗的心思。

　　没想到好景不长，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发现只有一只小鸭在屋里转来转去，叫声凄凉。母亲说，那一只小鸭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别的缘故，突然死了，已经埋在梧桐树下。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悲痛颓丧极了，心疼地把落单的小鸭轻轻抱在怀里，脸紧紧贴着它的茸毛，为它失去朝夕相处的小伙伴而难过，也为它以后的孤独发愁。小鸭感到了安慰，很乖地让我抱着。

　　从那以后，我母亲总是给它吃家里最好的饲料，把它喂的饱饱的，尽量不使它再四处乱吃东西。我又把天井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小鸭可能吞咽的细铁丝或带刺儿的小树枝一律收拾起来，更不准撒拌了老鼠药的麦粒，即使在偏僻角落也不行，必须确保小鸭安全。

　　这只小鸭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下，长的很快，发育的很好。刚入初夏，身上成鸭羽毛便一天天多起来，叫声变得洪亮，富有磁性。眼睛不大不小，亮晶晶的，很有神采。一看就是只漂亮又善解人意的花色雌鸭。

　　逐渐长大的花鸭每天和院子里的鸡们结伴玩耍，倒也相安无事，不太寂寞，但我总有一个遗憾和心愿，想着要是有个水塘就好了，水泽才是它真正的乐园。

　　有一天，帮我们挑选小鸭的本家婶子到我家来和我母亲一起做针线活，说话间看见那只鸭子孤零零地立在她脚下，就说，她家那些鸭死了一只，还有七只。建议让这只花鸭和她家的鸭们做伴，一块去不远处的湖里下水。原来，婶子家那些鸭和我家的鸭都是初春时买来的，她家鸭多，离水又近些，一个月前就把她的鸭们赶到湖里自己讨食了。我们也听说，鸭子吃了小鱼小虾小蛤啦和嫩水草，不但长得快，将来下的蛋也新鲜好吃。还听说她家的鸭每天早出晚归，很准时，母亲也就答应了。

　　头几天，母亲不敢大撒手，都是把花鸭带到婶子家，而我只要有空总是抱着它送到她家鸭群里，我要亲眼看着我家花鸭不受欺负，心里才踏实。其实婶子家和我家只隔了两户人家，那些鸭子也好像知道它们当初来自一家鸭苗厂，所以并不欺生，每回都一片声“”呱呱”叫着，兴奋地集合到一起，然后排成一小溜队伍，拽悠拽悠地向湖里走去。

　　别看这些小东西在旱地上笨拙可笑，但一到水里，立刻变得活泼灵动起来，又是潜水，又是抖动羽毛上的水珠，欢歌鸭语，热火朝天。轻巧的两只小脚掌，捣蹬捣蹬的，四处游个不停。看得出，清幽宽阔的湖水是鸭们的自由天地。每次回来，先是婶子把我家花鸭送回家，摸准了时间规律，我母亲或者我放学早了就去接它。听到主人熟悉的召唤，花鸭欢快地“嘎嘎”叫着，跑到我们身边，头也不回地跟着回家。到家再吃些鸭碗里的家食，然后走进主人为它精心搭建的鸭舍里，掉过头朝着小门口，趴下，静静地等着主人为它挡上门板。

　　果然如婶子说的，我家花鸭自从跟着鸭群去湖里，不但比以前干净了，而且通体黄蓝白相间的羽毛更加厚实丰满光滑了。体型虽不大，走起路来却比圈住时明显利落矫健。

　　不久，我家花鸭开始下蛋了。它从不下在外面，不论天气好坏，回家早晚，它总是坚持奔回家，把蛋下在窝里。邻居见了都说，真是一只仁义懂事的鸭，没白疼它。

　　花鸭下的蛋让我的饮食有了很大改善。家里鸡蛋大多挎到集上换钱了，而花鸭下的蛋因为攒不多，时间长了怕不新鲜，就或炒或做汤菜吃了。还是婶子说的对，鸭吃湖里活食下的蛋格外鲜美可口，散养的笨鸡蛋也没它香。

　　后来，我家花鸭不但和婶子家鸭们更加密切合群，而且也不再用人接送，在我们眼里它已经熟门熟路，不需要家人多操心了。每天早上，它总是按点到婶子家院门口，“呱呱”叫着呼唤同伴，然后汇合，出游。回来时在婶子院门口分帮，自己一个拽悠拽悠地，一路“嘎嘎”欢唱着，走回家。那表情，一副畅游一天，十分过瘾的样子。我家花鸭越来越让我们省心了，我有时放学，走到胡同正好碰到花鸭回家，我就叫住它，蹲下来，抱着它那光滑美丽的脖颈，亲亲它，它也总是默默贴在我身上，好像分别了很久。

　　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都认为花鸭已经长大，不会再有什么意外时，让我一家人悲伤的意外却突然降临了。我至今记得，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初秋的某一天，中午花鸭没回来，我们虽有些牵挂，但认为大概花鸭随着鸭群游进了芦荡深处，晚上一定会回家的，因为以前花鸭有时中午也不回家。可是那天晚上已经过了六点了，还不见花鸭回来，家人有些慌了。我赶到婶家探问，婶子说她家的鸭早就回来了。见我急得六神无主，婶子又把已经上窝的鸭们赶出来，用手电照着一只一只辨认，里面却没有我家的花鸭。天已经黑下来了，家家亮起了灯。看我要急哭了，婶子安慰我说也许花鸭走在后面迷了路，在芦荡里宿窝了，明天一早就回来了，不用担心。婶子好心劝我，但我感到我家的花鸭凶多吉少，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我从婶子家出来，没有回家，而是直奔鸭群常去的水地和河道。我边疾走边呼唤花鸭，极力地辨认着水面上的蛛丝马迹，哪怕有个隐隐约约的暗影，也要绕过很远的苇丛，去仔细察看。

　　那天我考了一下午试，肚子里空唠唠的，已经很累，听见母亲在远处叫我，我一面答应着，一面仍不甘心地回头朝着黑魆魆的湖面张望，

　　我们一家人没有心思吃晚饭了。夜里我梦见花鸭又“嘎嘎”叫着，欢快地回到家来，一进门，见了我和家人，悲喜交集，仿佛久别重逢。我几次醒来，窗外黑乎乎的，只传来几声寥落的狗吠。

　　天刚蒙蒙亮，早已没了睡意的我赶紧起来，先去鸭舍那里，盼望着出现惊喜，然而鸭舍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

　　我又去了水边，去了昨晚我找过的地方。湖上起了风，很凉，云愁天暗，婶子家的鸭群今天没有下湖。

　　我眼前只剩云水茫茫，无边芦荡随风起伏，似也在呜咽……

　　                                                                                                                     2021年8下旬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