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又走在了故乡的路上，是一条崭新的公路。老家人叫它油漆路，其实是一条沥青路。老家新修的这条路与省道国道高速路连在一起，四通八达，乡亲们靠它作线下贸易，这些年致富的很不少。

　　可老林却有些失落，甚至伤感。有人笑他：你又不在老家生活，不知要多久才回来一趟，你还在乎个啥？

　　话虽如此，老林却很难扭过弯儿来，他说， 这里曾是他孩童时，常走的一条小土路，他在外十分想家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心心念念的，除了老宅老树，就是那条小路了。他幼时的那条小路并没有多宽敞。春夏秋三季，小路旁长满了野草野菜，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不算名贵，却让他很享受。

　　那时，还是“小林”的他，放了学，有些无聊了，就去那条小路走走，望着绿油油的无边原野，很是养神。他走在小土路上，感觉踏实，放松，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和沉醉。不想走了，就坐在老树墩上歇歇。翩翩飞过的鸟雀、蝴蝶、野蜜蜂、蜻蜓，……追逐着，嬉闹着，吸引着小林，直到目送它们飞到远处的草丛里。

　　只在农忙时节，小路上走的人会多一些。他们有的荷把锄头，有的推着独轮小车，有的挑着粪肥，有的赶着老牛，有的不紧不慢哼着家乡小曲儿，不像来干活儿，倒像闲逛看景儿的。细细的小路向东延伸着，直到看不见的尽头。这景象很像张明敏唱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小林上小学时，镇上有一所公社办的高中，小林的小学紧挨着高中的后墙。高中的哥哥姐姐们有时也来小路散步，有时还是男女同学结伴而至。那时，少男少女一块单独外出格外招眼。小林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大约是说学校里的事，又像说悄悄话，脸上漾着盈盈笑意。等到他们走过身边，小林很想听清他们在说啥，可人家又偃声不语了。小林只注意到，他们虽肩膀靠得很近，却没有出格的动作，连拉拉手都没有，可能是不好意思吧。不好意思反而更有意思了。他们的出现，使这里的乡野平添了一抹好看的风景，散发着迷人的书卷气息和浪漫味道。小林每来这里总盼望着看到他们的身影，但往往失望，让他惆怅落寞不已。以后小林略大些，看小人书里梁祝的故事，不由地就想起小路上遇到的那些高年级同学，心生感慨，要是他们能结为夫妻该有多美啊。

　　小林一天天长大了，他到了外地求学，又到更远的外地工作，渐渐成了大林，成了老林。在异地的故乡梦里，老林重又变回了“小林”，又走在了那条小路上。还是他一个人在那里惬意地漫步，看看天上流云，望望隐约远山，还有小沟里的小鱼小虾，它们依然在清悠的水里自由自在，水缓缓流着，一切还是原样。只不见了高年级的大哥大姐们。

　　可是，每当老林真的回到老家，找他的人很多，这事那事的一忙，就顾不上想那条小路了。毕竟，那仅是无关紧要的闲情而已。

　　又过了几个年头，年届退休的老林有一次回到老家，因为交往大为减少，闲暇之际，想带家人去外面溜溜，女儿忽然说：“ 爸爸，你不是常说老家有一条迷人的小路吗？带我和妈妈去那里走走吧！”

　　“是啊！是有那么一条小路，……”

　　“可是，可是，它现在在哪儿呢？已经消失很久了吧。四十多年了，老家变化实在太大了！”

　　顺便问正在下棋的老者，他们一时想不出是哪里。老林比划着描绘了半天，其中一位才恍然大悟：“你说的是镇东那条东洼小路吧？多少年了，那里已经成了油漆公路了。开车眨眼就到。”

　　老林感激地“哦”了一声，心里却有点不对味儿。老家风俗不习惯说“谢谢”，老林露出感谢的笑容，点点头，领着家人朝老人指点的方向匆步走去。

　　没错，那里确实就是常常出现在老林梦境中“小路”的方位，但已完全不是他记忆里的细长小土路了。路面拓宽了少说也有十倍，小水沟不见了，还向两边开拓，占用了好大一片农田。新公路的边石牙子砌得齐齐整整，平展宽阔的路面干净光洁，寸草不生，走在上面舒坦柔软，皮鞋一尘不染。闪着藏青色的柏油路面向前方笔直延伸过去，不远处似有一汪清浅的亮泽水韵。离镇子近处，两边是富裕起来的乡亲盖的小楼，老屋衬着，显得别致，洋气，院儿里停了价格不菲的私家车。再往前走，有了些工厂，应该就是前些年新闻报道里的外资企业了，厂房外观呈现现代气派。老林早就听说，这些外来企业给当地创造了不少就业岗位，对本县财税亦有不小的贡献，是领导年终工作总结时，常挂在嘴边而确实没有水分的成绩之一。

　　然而，老林这次回老家，不是来“视察”基础设施建设的，是来找一种久违的感受，往高里说是寻觅乡愁的。

　　老林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爱人和孩子，她们也有些茫然，好像在问，这里就是你魂牵梦绕的那条小路吗？老林尴尬无语，他不能说眼前这条新路不好，它给老家人带来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经济实惠和交通便利，可老林又确实深感惘然失落，一种矛盾纠结在他心里。不管怎样，旧梦重温是不可能了。

　　打开手机，已近下午五点，悠然闲适的时光并未随着夕阳降临，而路上大大小小的车辆却越来越多，它们匆匆忙忙，颠簸着，轰鸣着，从老林身边急驰而过。老林担心妻女会靠近主路，不时回望她们是否偏离了安全航道。

　　太阳就要落山了，来来往往的车灯放射着使老林眩晕的光柱，一辆接一辆的大货车粗暴地吼叫着，很厌烦他们走在不该走的路上。

　　老林心乱胆颤，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他嘲笑自己像西班牙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不务现实，自讨苦吃。老林懊恼地胡思乱想着，车流卷起的夜风把他的衣角掀得一翻一翻的。天色暗下来了，老林的心开始收缩着，提溜着，防范着，他只想赶快带家人逃离这里。

　　夜幕下，紧张拥挤的公路上，在这些石油驱动的大型钢铁巨兽面前，老林一家显得渺小，单薄，脆弱，灰溜溜的，若隐若现，不堪一击，就像当年小路边那些野草野菜，和那些随时会被掩埋的小鱼小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