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春国

　　看到朋友写蝉，我有些心动，因为我对蝉也很有感情，我甚至不忍说它是只昆虫。

　　多年来，麦收过后，玉米一天天蓬勃旺盛起来，这时我心里知道，蝉的季节快要到来了。

　　蝉不负期待，在渐渐涌起的潮热天气里，它那亢奋有力的漫天鸣唱，几乎是在陡然间，从各处茂密的林子里如约而至，流响人间。

　　蝉择木而栖，我幼时的老家一带特别适宜蝉栖息繁育。那里地势低洼，有一个不算小的湖泊，只不像南方大湖，汪洋一片，烟波浩渺，而是芦草丛生、荷蒲遍布，湖浅流缓，水道纵横，人与湖交错相居，是一派北方特有的水乡泽国景象。

　　到了夏季，热烈的阳光普照湖乡，水汽蒸腾，在这样的湿地周边，最能疯长的树木便是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柳树了，而柳树是金蝉最为理想的“家园”。

　　老家的柳树，枝丫是向着天空生长的，不像省城大明湖畔的垂柳，修长的枝条轻曳下垂，撩人情思，然而蝉并不怎么喜欢垂柳，可能是蝉在垂柳上不易破枝下籽的缘故。所以，大明湖很少出现万蝉齐鸣的动人交响。

　　比起陆上别的草木，柳树有水便长。近水岸，低洼处，甚至浅水里，柳树都能落地生根，钻出新芽来，有种生，有根生，稍不注意清理，一些日子过后便成了柳的世界。那时老家柳树不仅多，且形姿各异，颇有古意，有粗笨的，细条的；有弯曲的，直溜的；有张着树洞的，还有向着湖里倾斜的……茂盛的柳树下光影婆娑，绿荫怡人，也是蝉们的乐土。

　　蝉融入了人们的生活，与其它虫类相比，它的确不同凡响。自古以来，人们对蝉便兴味盎然，人们琢磨蝉趣，斟酌蝉理，以蝉喻人，参悟蝉机。蝉那独有的容貌，嘹亮的歌喉，漫长的地下发育过程，短暂而高调的存在喧示，感染着生活中的有心人。以蝉为题材，在历代名人的书画作品中，留下了诸多妙趣横生的文墨瑰宝。

　　现代散文作家们每至蝉鸣时节，亦往往情不自胜，他们挥洒生花妙笔，把蝉的非凡魅力与各样好处反复玩味，行诸文字，在汗津津的炎夏里，平添了一份儿舒心清神的风雅快事。我喜欢蝉，却不能倾情抒写出细微动人的爱蝉心得，只能粗疏地说说自己儿时于蝉有关的朦胧记忆。

　　幼时的我，不解生命来到世间的艰辛，见别人捕蝉，自己也拿一根细长竹竿儿，用嚼好的面筋，缠绕在竹尖儿上，然后循着蝉音，去找那些离地较近，正在专一歌唱的痴蝉，当然一般都是公蝉。我蹑手蹑脚潜入树下，尽量不弄出一丝响动。竹竿儿如一条小蛇，无声地缘枝而上，悄悄地，慢慢地，向蝉尾靠近，再靠近，即使这样小心，多数时候，还是被机警的蝉察觉，“吱”地一声惊叫，箭一般振翅远去了。有时，好不容易粘住了，惊慌失措的蝉“嗞”“嗞”乱叫，拼命挣扎，多又是最终逃脱。咀嚼一团面筋，费去不少心力，屡屡空劳无功，渐渐，我对捕蝉失去了兴趣。

　　我也常在傍晚时分去柳树多的下面寻找知了猴。人说万物有灵，知了猴确乎天生聪慧，在它将要钻出地皮时，若天色尚明，它并不急于露头，仅戳开一个细小洞口，然后在洞口下面静静候着，只等天一擦黑，它用小钳子似的前爪捅开洞口，爬上近处树干，直达人和动物够不到的高度，利爪嵌入树皮，便开始了至为关键的金蝉脱壳。对于一只蝉来说，这一夜是它命运的转折，也最为惊心动魄，它须万分小心谨慎。这时如遇天敌侵袭，它完全无能为力。它还要防备刚出壳的软翼被外物触碰，那样就会终生畸形，甚至前功尽弃。新蝉周身黏湿柔软，嫩黄浅绿，第二天灼热的太阳一出，它很快变得油光黑亮，薄翼透明。此时的蝉才真正有了出头之日，有了自由之身，才可以纵情欢唱，展翅高飞了。但蝉仍不敢挥霍自己的生命，它更多的时候附着在树枝上，饮露，求偶，交配，刺枝，产卵，匆匆履行其传续生命所必须闯过的重重关口。待这一切完成，它的好光景也走到了尽头，一阵阵疾风骤雨，那些将死之蝉纷纷坠地，犹如飘零落叶，很快腐烂，化为泥土。蝉之不易，可见一斑。

　　但在早年孩子们的心目中，很少顾及这么多，只觉得蝉是夏日里应有的一道自然风景，知了猴更是少有的营养美味，如果少了蝉，夏天是残缺不全的。

　　人们吃过早饭，蝉开始在树上发出激越的强音。姑娘媳妇们搬来座位，在树底下做针线，编草品，说着家长里短，笑语不断，孩子们钻来跑去，嬉闹顽皮。人在树下忙，蝉居高枝唱，各得其乐，浑然不闻。午休，蝉在窗外叶荫里恣意吟唱，人在屋里苇席上自顾小睡。傍晚，一家人在天井里围桌就餐，蝉劲头十足，歌喉不歇。只有入夜，蝉才知趣地消停下来。

　　很久以来，我一直有个疑惑，或是错觉，我隐隐感觉，尽管蝉逃避人类捕捉，却又很少远离人类，躲到野外的林子里。蝉总要在不远处靠近着人，它要时时看得见人，貌似受不住没有人烟的孤独。难道它纵情放歌除了吸引异性，还要唱给人倾听吗，人可是把知了猴列为上等食品的。

　　快出伏时，树上有了一种新蝉，跟初伏夏蝉不太一样，它体型娇小，音调清爽凄切，这就是秋蝉。秋蝉一响，夏蝉渐次绝迹，草木显露成熟之象，夜间多了些凉意。认真地说，夏蝉的叫声，确有些单调聒噪。秋蝉则不然，它”嘟了“”嘟了“的鸣声，不紧不慢，一声接一声，声律齐整，清脆悦耳。它没有夏蝉那样高亢激越，而多了几分凄清哀婉。秋蝉的出场预示着炎夏就要远去，清秋已然来临。古人诗词里有“寒蝉凄切”绝妙好词，“寒蝉”应该就是秋蝉了，作者借用秋蝉悲音，表达与情人决别千里的离情哀伤，实属神来之笔。

　　大自然之神奇，单从这小小的金蝉身上，从它短暂的生命过程中，已让人不可思议。作为万物灵长的我们，只能依据表象，说明蝉与其他动物的不同之处，以及演化的主要情节，却参不透它们的行为轨迹，为何会如此天衣无缝，妙不可言。或许，正因为自然有着这些无法解释的种种神奇，使我们能够永远保有一颗鲜活的童心，生活才如此多彩多姿，韵味无穷。

　　2022年7月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