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巳五月,暑寒参半,余独坐家中,突然有客来访,启扉相向,颇感愕然,凝神片刻才想起来,原来是关友声先生的少公子天骏。多年不见,少年已成白头,记得他原在市计量局工作,继承关老衣钵,写得一手好字。赠我近作一幅,浅墨章草,飘逸自如,真乃父家风也。当然,此次造访非只为此,乃是为了关先生的一些遗留问题,他言语腼腆,口齿木讷,说话有些吃力,便交给我一份材料,起身告辞了。这短暂的来访,却勾起我许多思绪,友声先生的音容笑貌,久久的、久久的在头脑里浮沉,入夜已深,犹自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坐到电脑面前,让悲喜交错的思绪流过手指间滴滴哒哒的键盘…… 1958年,山东艺专成立,关友声先生应聘到艺专任教,讲授中国画。他身材高大,体态臃肿,步履蹒跚,憨态可掬。虽然还不足五十岁,却已经有几分龙钟。那时几乎天天要开会,而他每会必睡,每睡必鼾,每鼾必涎,涎而后犯众怒,击之而猛醒。天长日久,大家习以为常,主持者亦不以为怪。但是,我与先生还有一段难以忘怀的“鼾缘”,说来却也有趣。 上个世纪60年代的某年冬天,全系老师到北京参观年画展,住在石驸马大街老山东办事处。这是一座古老的院落,前后两进,我们年纪轻的都在前院睡大统铺,要了后院的一套高级客房,让关先生和柳子谷先生同住。睡到大约午夜,柳先生气急败坏地敲开我们大统间的门,无论如何也不在高级房间里睡,说关先生的鼾声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宁可和大家一起睡统铺也不回去了。我们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窝,没有办法,我只好让出自己的铺位给柳先生睡,披起衣服到后院去享受一下高级房间。那是一溜东屋,有十几套高级客房,都是用木板间的壁子,隔音是很差的。我推开房门,见关先生依然穿着外衣,半躺半坐,斜倚床上,被子也没有放开。他并不知道柳先生已经因他而出走,兀自闭着眼睛,放肆地打着呼噜。鼾声从喉鼻间发出,初时缓而平畅,然鼻间息肉,渐塞其道,气流受阻,若流水之遇磐石,激而为瀑,于是乎轰然而下,势如裂帛,响若雷鸣,令人胆战心惊,从而达到这一乐章的高潮,然后戛然而止,则先生已马失前蹄,卧于地板之上矣。余急扶先生于床上,犹闻其口中念念有词,莺啭燕昵,亲切有加。其后,仍欠身倚被,从头开始,呼噜如故。缓然、轰然、戛然,跌倒、扶起、坐下,周而复始,轮番轰炸,似无尽期。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睡觉了,亦半卧于对面床上,作随时抢救之准备。不料,惹得左邻右舍愤然而起,一齐以拳头大击板壁,愤怒抗议。 后来,关老和郑璇女士结婚后,在学校住筒子楼,就在我的斜对门,隔着两层门和一条走廊,于夜深人静之际,仍然可闻其鼾声之抑扬顿挫、腾挪跌宕。想起郑女士就处在当年我在石驸马时的位置,心里油然有几分同情。 鼾在关老的“六艺”中,并无地位,关老之“六艺”者,“诗、书、画、弈、戏、吃”是也,与孔子“六艺”相比,虽不中,不远矣。鼾属生理现象,自然美也,不入艺。 (一) 朱 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