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近传统如何避免附庸风雅

2018-01-09 09:43:00来源:人民日报作者:於可训

  近年来,党和国家高度重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倡导文化自信,传统文化尤其传统文艺得以强力推动:吟咏诗词、研习书画、欣赏戏曲之风愈加浓厚,这是非常可喜的现象。但毋庸讳言,目前整个社会对传统文艺的认知普遍不深,不明其理而好之则易附庸风雅。如何找到正确门径得以登堂入室?这里从艺术接受的角度谈一点浅见。

  心怀尊重切实研习,避免借传统标榜自我

  今人应对传统文艺怀有足够尊重和敬意。传统文艺是中国古代社会留下的宝贵遗产,是包括原始艺术在内历朝历代人民和艺术家劳动创造的结果,凝聚先民的心力和智慧。因为有他们留下的这份宝贵遗产,我们才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的文艺传统源远流长。但是,就我个人观察,当前普遍存在如下几种情况,皆是对传统文艺缺少应有尊重和敬意的表现。

  其一是仅以传统文艺为时尚点缀。如同30年前舶来的麦克镜、牛仔服、三洋机是一种洋时尚,今天,传统中国书画、古典戏曲、唐诗宋词正成为一种新时尚。许多人不去真正学习和了解有关知识,只满足于以爱好传统文艺标榜自身,以之为茶余饭后谈资。就像梁启超批评新派诗人喜欢摘引新名词以示新潮,这种谈论传统文艺为炫耀时髦手段的做法,虽表面繁荣,实则制造虚空泡沫,最终不是让传统文艺得到发扬光大,而是导致传统文艺空心化。

  其二是以传统文艺为戏谑恶搞对象。文艺当然有娱乐作用,但是以文艺为娱乐,应从文艺作品固有形式和内容出发,尊重艺术家独特的艺术创造,而不是随意歪曲篡改,戏谑丑化。

  其三是以传统文艺为商业牟利之用。从社会学角度来说,传统文艺作品作为经典流传到今天,包括它的作者,即那些同样作为经典的艺术家,他们的名气和地位都是一种资本象征。这种资本,今天正被人们用作商业活动招牌,以此招徕看客、吸引买主,谋求超出常规资本的高额利润,将其化为无限膨胀的商业利益。如书画市场借古代名家名作之名批量制造书画赝品,影视行业假借古代名家名作之名其实不副的改编等,将传统文艺置于鱼龙混杂、良莠不分、真假难辨的尴尬境地,败坏传统文艺声名,亵渎传统文艺尊严。

  澄心静虑用心体会,避免浮光掠影心不在焉

  亲近传统要怀有鉴赏态度,从艺术鉴赏中获得应有审美感受。文艺作用于人,本来就是依靠审美鉴赏。通过审美鉴赏获取感性经验,而后受到触动,产生精神愉悦。中国传统文艺受独特社会文化影响,更强调这种作用方式。古人很早就有“风动”“教化”的说法,所谓 “风以动之”“教以化之”,都是指这种作用于无形的感性方式“入人也深”“化人也速”。梁启超把小说对人的作用,总结为“熏、浸、刺、提”四种力,说“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扬,而神经为之营注”, “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都是指文艺通过感性方式对人发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尤其是中国古代抒情文学作品,讲究创造意境,追求“言外之意”“韵外之致”,更需要借助感性经验和体悟。其他如书画戏曲也都有其独特的感性形式,如书画中的留白、戏曲中的写意。

  接受传统文艺,要注意把握传统文艺的这种感性特征,不但要静观默察,辨识精微,而且要澄心静虑,用心体会。只有这样,才能从欣赏传统文艺中得到审美享受,达到涵养性情、提高人文素质的目的。中国古代文艺鉴赏讲究反复“品尝”、咀嚼“玩味”,就是这个意思。诗人元好问说:“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朱熹教人读诗说,在看注解之前先反复吟咏,看注解之后,“又吟咏三四十遍,使意思自然融液浃洽,方有见处。”严羽也说:“读骚之久,方识真味。”以上说的是文学,书画戏曲鉴赏也是如此。传说唐代画家阎立本到荆州观看南朝画家张僧繇旧迹,第一日粗看,说张是“虚得名耳”,第二日看得稍细,则认为是“近代佳手”,第三日看得更细,又认为是“名下无虚士”,最后竟“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十余日不能去”。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常见戏迷观戏,或以手击节,或摇头晃脑,或昏昏若睡,或亢声叫好,皆如痴如狂。如此等等,都说明欣赏传统文艺,要再三诵读,反复观看,细心把玩。若心浮气躁,读文一目十行,诵诗有口无心,赏画浮光掠影,听戏心不在焉,或贪恋声色之娱,徒尽耳目之欢,是不能指望从传统文艺中有所得的。

  黑格尔曾有这样一个说法:“艺术的感性事物只涉及视听两个认识性的感觉,至于嗅觉、味觉和触觉则完全与艺术欣赏无关……这三种感觉的快感并不起于艺术的美”,而视、听感官则可以直接从艺术对象那里得到美的感受。马克思也把能欣赏音乐、绘画这两个审美器官称作“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问题是,这样两个审美器官在当今社会都在发生异化,由艺术审美活动的主要感觉器官,异化为如同嗅觉、味觉和触觉那样,“完全与艺术欣赏无关”的器官,因而它们在艺术欣赏活动中,只能感受到“单纯的物质和它的可直接用感官接触的性质”,即只能感受到器乐或人声发出的音响、线条或色彩构成的图案,而不是引起精神愉悦和审美感受。从这个意义上说,接受传统文艺有必要通过加强人文素质和艺术修养,使这种异化了的审美感受能力得到回归。否则,正如马克思所说:“对于没有音乐感的耳朵说来,最美的音乐也毫无意义。”

  领略精髓积极创造,避免抱残守缺,被动接受

  亲近并接受传统文艺,不能仅止于被动地受到感染、接受熏陶,在接受过程中,还要有积极能动的再创造。这种再创造,包括两个方面,两种形式。一种是将传统文艺作为接受对象,在个体接受活动中的再创造。艺术接受活动,不是简单的施受行为,而是接受者对接受对象积极能动的再创造过程。面对传统文艺,接受者只有调动自己的个体经验和知识修养,通过想象和联想的再创造,把握住接受对象,让接受对象入脑入心,进而体悟其要旨,领略其精妙,从中受到感染和熏陶。所以作家厨川白村把艺术欣赏称之为“二重的创作”,认为是艺术品“刺激了读者”,使他“自行燃烧”,“自己唤起自己体验的内容来”。鲁迅也说,阅读文学作品“读者倘若没有类似的经验”,不能进行再创造,作品“也就失去了效力”。当然,不同形态的艺术作品,对这种再创造的要求也有不同。一般说来,诉之语言文字的文学,较之书画戏曲艺术,对这种再创造的要求可能更高。但不论何种传统文艺形式的艺术接受,都不可能是完全被动的,都需要接受主体参与其中的积极能动再创造。

  另一种是传统文艺作为文化资源和艺术经验,在当代文艺创作中的再创造。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提倡的对传统文艺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一个民族的文艺传统生生不息,绵延不绝,不单单是靠古代文艺作品代代流传,更重要的是把创造这些作品的艺术经验,通过新的创造转化成现代审美形式,使传统得以继承和发展。离开这种“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传统文艺只能是古旧的藏品,不可能获得新的生命。从艺术接受角度看,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消费创造出新的生产需要”,创造出生产的“动力”“目的”和“对象”。例如从上世纪40年代到五六十年代,人民群众喜爱的古代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就作为一种“新的生产的需要”,促使作家创作出新的“革命历史演义”和“革命英雄传奇”,从而使这种古代长篇小说文体得到继承和发展。再比如“新民歌”和“新辞赋体”,是对古代民歌和辞赋体裁的转化,80年代以来“朦胧诗”对温李一派诗风的转化、“新笔记小说”对古代笔记文体的转化等等,都是让传统通过“创造性转化”得到“创新性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文艺要真正对当今社会发生作用,获得新的生命力,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今人积极能动的再创造。

  总结起来,由跟风而入虔敬,由装饰而入审美,由被动而入主动,如果做到这三点,庶几可谓真风雅。

  (作者为武汉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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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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