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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


来源:   
2002-11-25

  “那时候,时间还呈现着它自然的漫长的状态,你可以观察一个人成长的过程,看着他,或者她,在日常生计中一点一点演变,成为另一个样子。”——王安忆近年来的文字,常常能让读者从繁复紧张的现实生活里静下心,回想起自己的街巷与旧城:世道人心的现代化进程往往是在许多城市生活的细枝末节处显露端倪,进而拉开大帷幕的。
  关于这街角,最早的记忆是布店。沿了街面的弯度,开有两个门面。这已经到了繁华马路的尾上,渐入清静,多是住户人家。所以,这布店卖的多是些普通布料,裁好的衣片,裤片,口袋布,鞋面布。看上去有些冷清,其实生意是足够做的。那时候,生活也比较消停,不像现在这样急和爆,什么都要做满。那时呢,有个三分,四分,就过得去了。看看都是些小生意,还时有时无的,可也没看到它说要倒闭。月末的一天,照例是关门,门口挂了牌,上面写“盘点”两个字,以此可见,是有进账的。
  与这街角相对的其它三个街角,有两个围墙围着,里面是殖民时期的洋房,门都是开在前边,这里是它们的后墙。墙里边爬出来藤蔓植物,和这个街角相隔那一条东西向的大马路。小马路对面的角上,是一个什么研究所,门开在街角上退进去一块的凹处。沿了北边小街出去,也是一面围墙。路东边,则是弄口和小店铺。从布店望出去,那三个街角没什么动静,声息悄然。只有一些花草的影,在风中绰约地动。尤其是上午十时到午后三时这一段时间,这里几乎就见不到什么人,无轨电车里也空着,匆匆过去。那几个店员在柜台后边走动着,说几句闲话,声音在店堂里回荡。这些店员,无论男女,都有着白净的肤色,不怎么见老,可也看得出年纪。因为不大见太阳,缺少户外活动,所以没什么风吹日晒,同时呢,也会有一些松弛。这样细小的银货两讫的日日进出,使他们养成谨慎和敬业的性格,反映在他们的外部,就是略有些淡漠,也有些世故的表情。在那老店员身上,还有些畏缩。这是一种旧式的表情,带着吃萝卜干饭学生意的履历。其实,他也未必是学生意出身,但这似乎是一种行业的表情,于是,便传下来。当然,是渐弱的趋势,在那些年轻些的店员,尤其是女店员身上,已经是基本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傲岸。对于没有成就学业的城市青年来说,做店员可说是个很不错的职业。安稳,闲适,规律地上下班,而且是在比较高尚的区域,与边缘的工业区划分了界限。但等她们渐渐长了年岁,她们的骄矜便也会褪去些,为人妻母的经历,还有,多少的一些世事磨砺吧,使她们变得软和下来。虽然,她们的生活基本是简单的。那时候,时间还呈现着它自然的漫长的状态,你可以观察一个人成长的过程,看着他,或者她,在日常生计中一点一点演变,成为另一个样子。
  这布店,大约占据了这街角最长的一段历史。在记忆中,它有一种静止的表情,这也可从某方面证明它的长久不变。那里边的布料,似乎多是寒素的颜色,白底上蓝色的条和圈,人造棉的质地,轻、薄,和飘。厚重的呢料,不多,粗大的二三圈,立在货柜的下层,少有人动。动的,多是一些浅色,本白,棉质,做配料的布。这也加强了它的清寂。这倒是与街角的气氛很相符。那三道围墙上的花影,店堂上面住家的红漆木窗框,水泥的弄口,顶上塑着竣工的年代:一九三六。店面前的方砖,粗看不觉得,细看便觉出精密与细致。方型的水泥砖,在街角拐弯处,渐成一个扇面。虽然没什么花饰,可是平展,合缝,均匀。两面街,都有街道树,投下树叶的影。都是素净的颜色,以线描为轮廓,像那种朴素的工农化的黑白电影,平面的光,人和物都清癯,明朗。
  店员在店内活动着,外边的街景在季节中转换。冬季是空旷的,因为树上的枝叶萧条了。春季自然是要繁闹得多,甚至,也有些缤纷的色彩,店里进的布里,花色也多了。有一种线呢,多是质朴老实的女孩春夏之交穿着。粉红与粉黄,相配的格子,甚至更强烈,大红与黑相配的格子,有些乡气的妩媚,不大入这里的调。可是,颜色跳起来了。夏天,光与影是比较激烈了。再接着,秋天,又开阔了,倒不是树叶的问题,而是,空气,清澄与爽利,天便高远起来。虽然是混凝土的世界,却也触碰得着些自然。
  布店,是街角一段可纪念的日期,它仿佛代表着一种生活:安稳,实际,细水长流。之后,情形就大变了。几乎想不起来,那布店是什么时候关门大吉的。好像,先开始,街角两边,以及那三个街角,相继推墙开店。一爿爿的店开出来,卖什么的都有。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繁华,只是杂乱。隔条街的闹市,似乎暗中有一道分水岭似的,就是漫不过来,这里终是梢上的阑珊气象。举一个例子,就是隔了南北小街的那个街角,原先不是一个什么设计院吗?这时变成了一个大商厦,玻璃幕墙,大理石台阶,里面是自动电梯。和所有商厦一样,一层是化装品,皮件,皮鞋;二层是女装部;三层男装部;四层运动系列;餐厨用具;五层,食街。很完整。可从开张第一日起,就不景气。招租招不满,接着又退租。很快便转手,成了一幢家具城。结果更惨,没等二楼铺面摆满,就关门谢世。此后,又陆续开过电脑城,装潢材料世界,全都是前脚开张,后脚打烊。最终,还是闲置下来。这空荡荡的庞然一大楼,玻璃幕墙上蒙了灰,颓败之气逼人而来。就好像是在这大厦骚动不安的影响下,所有那些店铺,都处在关和开的交替之中。不时地开张,不时地关门,经营的内容便不停转换:餐饮、百货、照相器材、彩扩、箱包、礼品、发廊、面包店……然后再是餐饮,百货,彩扩…….每一转手与开张,都要兴土木,拉来建材,运走垃圾,就在此起彼落之间,那布店隐退了,而人们似乎也早将它忘记。
  也不知怎么的,布店的木排门,变成了厚重的不锈钢铁门,巨大的一扇,开在原先两扇门的正中,也就是那个圆角上。原先门的位置,则是两扇装有铁栅栏的窗。铅灰色的光亮的不锈钢材料,本应该有冷漠森严的表情,可周围的小店铺多和杂,早掩过去了。这街角又小,也是地理位置的局限,在这样的小犄角里,能盛下什么大排场?
  这不锈钢的铁门,静着伫立了一段日子,不知道有一天拉开门来,里面是什么?原来是一家商业银行。有一些老人,跳过一些时日,接着以往的习惯,会在这里站一站,朝里看一看。比起那布店,银行的店堂就比较缺乏色彩,冷和硬,而且看不见人。
  现在,这街角相交的两条马路,都新增了公交线,车流稠密了。店铺,在频繁的更替开关之中,亦进行着纵横捭阖。店面在扩张,豪华,摩登,甚至有了霓虹灯。虽然还是闹市的收尾的气息,渐入偃止,但这收尾也收得粗阔和热闹了。那银行又悄然闭门。对面那空寂的大厦依然暗着灯,底下,却立起一个报亭,一个福利彩票出售站,还有保险公司设的一张条桌,推销保险。曲终人散,还有着一股子不甘心,挣着抬头,从这零散开又不消停的动静中见得出来。甚至,从街角往西一百米的地方,又辟出一条宽路,与北面的马路接通,在这里形成一个歪斜的放射形街口。原先的隐蔽的状态改变了,变成敞开的一摊,这街角的背景便大变样了。
  在这么一个摊开,铺平,岔开去的地形之中,这街角几乎看不见了,它被纷乱的路口分散了注意。在扩大的路面之上,它也太小了。而且,经过银行关和闭这一轮改造,它原先许多细微的笔触也被抹去,被粗大,疏阔的笔触覆盖,它干脆变没了。这时候,那关闭了的店门忽又洞开。说它“洞开”,是因为这一回,它真的成了一个洞穴。它的所有室内装修,全被敲掉,裸露出水泥的壁和地面,顶上的梁,中间一根柱。连门和窗都敲去了,留下三个洞,直接挂上卷帘门。在这洞穴里边,盛着的货物倒有些眼熟,那就是布。低廉的,花色单调,因囤积过久,染了污渍锈斑的布,一大卷一大卷堆在案上。这街角又归回了布店,可是,却是清仓的架势了。
  这一会,布店是彻底没了。现在好了,终于静下来。那闭上的洞穴竟是用水泥封上的,封成一面黑灰、粗糙的墙,连拐弯那个弯度都没耐心弯好,走出许多棱面,真是颓败啊!车流和人流逐渐汹涌起来,在城市无节制地扩张中,这其实早已是中心的中心。但总归是,繁闹的气象在这里会顿一顿,要换呼吸似的,然后再开始下一段的繁闹,与前一段的,终究脱了节。
  好了,终于有一日,有人来凿这街角的水泥墙面了,重新将它凿成一个黑洞,修齐窗和门。街面上摆开木工家什,开始做木器。白木的橱柜,大小高矮厚薄各样。同时,黑洞里贴上护墙板,顶角线。石膏的吊顶,纹饰。嵌口地板铺在龙骨上,门窗包了框,镶上线条。橱柜一具一具进去,安好,开始上漆和涂料。路口有几日飘散着香蕉水和油漆的气味。这是路口长驻的气味了,这里刚息下,那里又起来。还有磨地板的木粒屑,布在空气里,吸一口满嘴满鼻。于是,那黑洞慢慢地明亮起来,待到漆上油漆,便称得上华丽了。这是以本木的浅黄为底色的,再镶嵌上墨绿的线条和几何形的面板。造型简洁,但弯角处又带些小涡漩,就不至单调了。接着,灯装上了,墨绿的铁罩灯,现代抽象的样式。窗帘是纱质的,裥褶很密,偏黄的本白,墨绿带子挽起,垂着沉沉的络子。每一扇窗,一边一挽。如今,窗户开成一排几扇,差不多落到地的长窗,窗台上,还做了栽花的木盒子。再后来,桌椅运来了,本木色的木桌面上,镶着墨绿的菱形。椅子是矮背,扶手的沙发椅,突兀的大红,色彩顿时鲜丽,而且,暗含艳情。最后,柜台后面的橱架放上了酒,红,绿,黄,橙,白,因了液体与玻璃的特质,有晶莹的波动的微光。桌上的白瓷瓶里插上了玫瑰花,玻璃矮杯里盛了半杯水,水上浮了一截白,紫,蓝,或者粉红的蜂蜡。地板上扔了几方墨绿夹彩线的地毯,壁上挂起几幅镜框,框里是小幅的风景油画。人们终于看明白了,这里要开一家咖啡馆。怎么方才发觉,这街口什么店都有,就是没有咖啡馆呢!
  这座咖啡馆,多少是奢靡的风格,坐在了街角上,周围是忙碌的生计,此起彼伏的争和退,它就像一个舞台,等着上演戏剧。它那艳丽的情调,一般来说,比较合适上演言情剧。它的门也装饰起来了,墨绿的宽边,中间的玻璃,围着黑色金属的曼陀罗花叶,把手是金灿灿的一个铜球,里面挂一个牌子,写着英文字母:CLOSED。于是,人们便等着有一天,这牌子翻过来,上面的字母变成:OPENED。
  又有多少车流人流过去,有一日,下午四五点时分,路人看见,临窗的桌前,左右挽起的幕帏之下,面对面坐了一双男女,面前放了高脚玻璃杯,杯沿卡了一粒樱桃,杯里是不知名的色泽清冽的液体,两人颔首默坐。不知什么时候,正剧拉开了帷幕。
  (短篇小说《角落》王安忆著,本版有删节,原文刊于《北京文学》200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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