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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命运


来源:   
2003-03-31

  王南风是他爹和他娘在一个南风劲吹的黑夜里有的他。人说在南风里得的儿子命硬。
  王南风的那个村子叫侯屯,侯屯是属日月县的一个山村。那时候,王南风是从侯屯走出来的惟一一个高中生。那时候,他很得意,他曾在黑夜里对自己说:“我要把命运倒过来写,写作运命。”说那句话的时候,一位姑娘正爱着他,是他的同学,名叫黎苇。黎苇的哥哥当时在日月县当个叫什么主任的官儿。黎苇,一条发辫垂到腰际,常是一身青,青裤青褂,连辫梢儿上的蝴蝶结都是青纱的。姑娘酷爱历史,酷爱知识,而他就是历史的化身,他的神态,他的轻松,说明他是一个湖泊,随时随地都可以向她提供一桶水……王南风的梦很美很好:考复旦新闻系,将来当记者。
  “文革”开始了,黎苇的哥哥将她许给了日月县的一个军人,那个军人有可能成为县里的一把手。哥哥得将妹妹嫁给一个干部,并且是最革命的干部。她那时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只是哭。
  “文革”埋葬了王南风的梦。他又回到了侯屯。他疯了,总是不停地吐,吐得眼珠直勾勾的。“得赶快给他成亲,这种病,一挨上女人就好了。”这时他爹就和几个“一家子”商量着给王南风娶媳妇。“行,只要对方不要钱,成分高也中。”
  这时就有一个找婆家不要钱的姑娘,她叫藤子。藤子家是地主成份。“你快着跳出火坑,只要是低成分人家,咱一分礼也不要。”娘说。
  这样,仿佛是注定,王南风成了藤子的男人,藤子成了王南风的媳妇。王南风娶了媳妇好了病,日子却更加艰难。
  要活命的王南风,想到贩粮食。从此,他开始了地下小贩的生涯。藤子却害怕起来,她说:“犯法的,那叫投机倒把。”丈夫一走出家门,她的一颗心便悬起来。终于,王南风进了监狱,就因贩粮,只挣了一百五十元钱。
  出“宫”后,王南风想:这个世界真是无法无天,给他带来无法改变的命运。他喜欢英文字母“W”。他觉得W挺像自己的命运,于是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字“W”。慢慢地,人们都叫他W了。成了W的王南风很快又进了“宫”,是因为做买卖牲口的中介人,这次挣了三百元。终于,他又回来了。谁知第二次“出宫”后不久却又进了“宫”,这次进“宫”是因为给大队里销煤。大队里有座煤山,原是砖厂的,砖厂垮了,几千吨煤就堆在砖厂的黄蒿里,队里派了七八个人去卖,都没卖出去,最后支部研究了半天,派W去卖,支书王占吉给W说:“卖了钱,大队只要三万,卖多了全算你的,订个合同,没责任的。”W卖煤该挣四五万元,可这最终却成了大罪。
  W第三次出“宫”时,黎苇的哥哥已经是日月县的县委书记。黎苇这时是城关小学的教师,她早已是寡妇,丈夫在一场武斗中死了。她拒绝再嫁。W第三次出“宫”是因她找了当县委书记的哥哥。W出“宫”那天,黎苇去接他。“也许,你的时代开始了。”她说。“我的时代?”他问。终于到了村口,她说:“快点回家吧,嫂子和孩子也许正盼着哩!”
  W回家第三天,便有一辆桑塔纳从县城开进W家。车里坐着两个人:日月县工商局窦局长和W所在乡乡党委单书记。他们是奉黎书记的“电话指示”来给W落实政策并补送W给大队售煤应得的四万块钱的。
  W接了四万块钱,爹吓坏了,怔怔地看着儿子:“易财不发家……把钱给人家送回去!”W想把钱送回去,可又想:“我凭么送给他们?他们把我整得好苦。”最后,他决定用捡来的麦子打烧饼———拿这个钱办件好事儿,图个没用的名儿:“咱老W用它办个学校,他们还敢整我吗?”
  日月县上属Z市有个省报的驻地记者,叫鲁成章,他得知了老W自己掏钱办学校的事,先给日月县的黎书记挂电话,黎书记很高兴:“你来吧,鲁记者,千古未有的大好事呀!”鲁记者挂完电话,便乘一辆吉普车去侯屯了。先找到乡党委单书记,单书记请他吃乾隆爹封的厨子陈诗厨的第六代孙子做的“杜诗菜”,让侯屯村书记王占吉来侍候。一个月后,那张很有影响很有权威的报纸头版头条刊登了这样一篇长篇通讯:《神州千古事 青天第一雷———农民王南风献出巨款,办起一所学校》,文章署名是××日报记者鲁成章。几天的工夫,几十家电视台都争先恐后地播放这篇通讯。这个侯屯,黎书记每天都要送几份报纸来,每张报纸都有侯屯的大名,王南风的大名,黎书记的大名,单书记的大名,鲁成章的大名。
  W建的学校是座二层楼。到二层楼上顶的时候,W的四万元钱花得只剩下三毛八分。村民们秉承单书记“凑一下儿”的旨意凑起来六万元,谁知村支书王占吉却把六万块钱都放在自己的黑包里不拿出来,王占吉变了卦,他要用这六万块钱买三部柴油机汽车搞运输。W只好去找单书记。单书记想来想去,最后说让W把建学校的钱一个人包了,办法是他批条子,让W去农行贷款,六万,无息的。W不敢贷,单书记就让W把侯屯散架的砖厂包起来,搞企业赚钱。承包砖厂,是W早盼的事,想不到单书记只一句话就办到了。
  侯屯的学校建好了,黎书记招来县里的各路诸侯召开学校命名大会,借此树树W这棵树,借此扇扇日月县的改革潮。给侯屯新校命个什么名呢?还是记者鲁成章有才,他提议侯屯的小学应叫南风小学。黎书记拍板定案。
  W的砖厂很红火。他又办起花木公司,还要办“日月大葱公司”,人们都知道W要大发了。
  黎苇到南风小学当了校长。有一次,夜里,W来学校找黎苇,黎苇没给W开大门,她想:W,什么时候你不像一个农民了,像个真正的企业家了,我才给开门。黎苇不给W开门,那个李桂英却自动给W敞开了自己的门。为了争到W,李桂英给黎苇设计了陷阱,可黎苇还是机智地把李桂英给揭穿了。当李桂英感到无地自容又害怕吃官司而去跳崖时,黎苇救了她。
  一天,一大早,砖厂来告急:停电三天。“不能光送礼呀,买柴油机自己发电!”W决定。刚要吃早饭,车队队长又来了,说王占吉把车队搞垮了,单书记逼王占吉交车队给W。W接了车队,还是赔钱。W终于下定决心,要卖掉花木公司,花木公司尽赔钱;只剩砖厂,亲自管,亲自问。黎苇很赞成W的想法,支持他退两步。可是,他知道,黎书记反对,还有单书记,还有鲁记者。
  春天终于风和日丽的时候,从南方来了一位B教授来专门拜访W。黎书记、单书记都陪着来了。W的眼睛有些湿润。B教授,很有声望,化学家,曾留学法国,在法国,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就攻破了法国量子化学界一位教授攻了十二年没攻下的一个课题。回国后,B教授成了全国的新闻人物。单书记作为基层领导向B教授介绍W。“了不起!了不起呀!”教授赞叹。B教授谈了农业改革前景,向W介绍了两条新信息:一条信息是关于新型食品赖氨酸面包;一条信息是养苍蝇,养苍蝇为繁殖蛆,用蛆再喂鸡鸭。B教授算了一笔账,在适宜的环境下,四个月,一只雌蝇就可以繁殖1090亿个后代,那是一种高营养、低成本的鸡鸭饲料。黎书记当场拍板:让W制赖氨酸面包、养苍蝇。W说面包厂、养苍蝇怕不中,他只想搞“大葱公司”。B教授笑起来,讲了一通农民应向现代人蜕变的道理。黎书记给W说:“W,你那一套不行,听教授的没错。”又给单书记说:“这事定了,回去开乡党委会,帮助南风提高认识,赶快上马———”
  单书记雷厉风行,让乡经委和信用社各给W解决五万资金,三天内办到;又要侯屯辟出三亩地,让养鸭户赶快建养鸭房,六月中旬前务必给W孵出六万只雏鸭;让清洁队和W签合同,九月份前将粪便全卖给W养苍蝇;让建筑队按照B教授给的图纸立即施工。
  面包厂,说来容易,办起来难死了。最使W头疼的是苍蝇、粪便。老驴车叮叮当当,天天几十挂,拉着臭气熏天的宝贝来到W苍蝇饲养场;蝇种“太平二号”从日本进口,弄来了,一箱箱小苍蝇吃着运来的宝贝,飞快地长着……那边有六万只小鸭在等着蛆当饭,可蛆一时还生不出来,W只好先到粮食局下属的饲料公司买饲料。饲料拉来了,六万只小鸭天天长大。要命的是“太平二号”却怎么也不产卵。小鸭子长到一斤多重时,饲料公司派人来通知W:很抱歉,饮料不生产了。W急得要哭。六万只鸭子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每天一只鸭子没三斤饲料就要呱呱地抗议。W跑粮食局,去找黎书记,又去粮食局。最后,W高价买了辆“凤凰”自行车送给局长,结果只将剩存的饲料赊给W一万斤,以后是没有了。现在是只等“太平二号”生孩子了。六万只鸭子吃完最后的一万斤饲料就饿起来了。W难过极了。终于,鸭场饲养员跑来,眼泪汪汪地说:“惨呀,六万只鸭子全饿死了。”
  W现在全指望他们的面包厂。有人来了,报告厂长,市防疫站弄去了这一带的水样,查了三天,通知我们:“这一带的水不能生产那种面包,说是会产生一种有毒的东西。他们把咱们的厂房给封了,工人都回家了。”
  日月县上上下下骚动起来:W跑了———
  记者傍晚在一个小市场乱走,他想:“我完了。W也完了。”鲁记者本想借W这块由他树起来的金字招牌跃升而进北京的,这下子什么都完了。他决定在这时候借用日月县的一个小作家提供的材料写一份内参,题目是《一个农民企业家的坠落》,论点是:W有流氓行为;论据:黎苇,一个四十岁的寡妇,不改嫁,偏偏跑到W那里去,晚上没有事,想什么?证人:日月县的一个小作家。
  一天晚上,黎书记在办公室的阳台上站了整整一夜,他仿佛看见W两只呆滞的眼,W说,黎书记,都是你,你把我搞到这般地步……第二天,黎苇来了,给他送来新打的毛衣,她劝哥哥这时要自信,说哥哥不是失败,是失误,要哥哥相信,有时被动会变成主动,关键时候要走好几步棋。这时公安局来电话,要发W的通缉令,他制止了。Z市市委书记王火又来电话,谈了对日月县改革的看法,谈得很动情,很实在。黎书记表示,W的贷款二十万元由他偿还,他准备辞去县委书记的职务,去W乡当乡长,把W再扶起来。王火书记说他自己的辞职报告省委已批下来了。
  W失踪的第二天,村书记王占吉在喇叭上广播,煽动起全村村民都拥到W家去要账。他说粮食局要把今年的余粮款全扣去,因为W赊了饲料公司一万八千元的饲料。饲料公司经理、板鸭厂采购科科长、建筑队会计、清管所所长,都来了,全由王占吉领着,都来执行合同,要钱。藤嫂的脸变成一块冰,只一小会儿,眼珠子便瓷住不转了,睁得大大的,恐怖地看着这个世界。这个女人就这样走完她的一生。
  W又回到了侯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W在黎苇的床上睡了。到这时,真正懂得W的是黎苇,真正给W慰藉的是黎苇。
  Z市新上任的吴书记来到日月县。吴书记来到日月县的第二天,由黎书记陪着去看W。车行至W所在乡的舍命崖,突然,黎书记看到山顶上有一个人:“吴书记,那是W!”轿车嘎一下停住,两位书记从车子里钻出来拼命向舍命崖跑去。这时却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从另一边爬上,他们先爬到山顶,女人扑过来,拦腰包住了W。“你要干什么?”女人痛苦地叫。“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完了……”W两眼直勾勾地瞪着苍天。“你还有砖厂,还有学校,还有……我。”女人一字一字地说。黎书记突然想起了什么,说:“W,我忘告诉你了,你现在还有六万块钱。”W摇摇头:“我一分钱也没有了。”黎书记说:“那进口‘太平二号”的两万元贷款外加四万元赔偿费,日本商人主动寄来了,他们发错了货,发来的‘太平二号’全是雄性。”
  (《黑白命运》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原著 毕四海  □缩写 朱多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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