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期鹏

　　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腰板；平常一脸严肃的神情，笑时爽朗、开怀，眼角的皱纹都在绽放。还有，那军人的步伐、坐姿和站态，那双温暖中透闪着锐利、智慧的眼睛，都散发着源自内心的生命活力。

　　这，就是袁相富先生，一个年过七旬的“年轻人”，一个会让人忘记年龄的人。

　　年龄是个奇妙的东西，有的人二三十岁就是一副病容、倦态，有的人八九十岁了还葆有一颗童心和诗心。令人奇怪的是，那些始终葆有“童心”和“诗心”的人，很多都是逆境之中的艰难跋涉者，他们不光要承受生活的磨砺，骤然降临的变故，突如其来的打击；更要经受思想和情感的煎熬，多少不解、忧伤和苦难接踵而至，他们有时就像一只无枝可依的雀鸟，即使发出声音，也会坠入无边的黑暗和寂寞的空洞。时间之水在他们的身上和心上流过，沉积了那么多尘土、泥沙、风霜和瓦砾，似乎足以埋葬一切。可是，他们都有令人吃惊的消化能力，竟把这些变成了一种特异、神奇的养料，滋养了生命，也锻造了性格。不用说，这些人大都是文学艺术家。当然，还有教育家、科学家和一切学习终生、追求终生的人。书能养人，学习使人忘记了年龄，永远年轻。

　　我与相富先生心交神会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是因为看他画画。不用说您也知道，是画梅花。我之前知道他的大名，同样是别人介绍他擅画梅花。从最早开始，他的名字就是与梅花一起进入我的脑海的。

　　那一天是个冬日，天气很好。这样的天气适合作画，因为阳光在画案上闪耀，逗引着画家的激情。就在那样一个时刻，在他家阳台改造的窄小画室里，我看他展纸提笔之后，忽然陷入了长长的凝神静思，眼睛微眯，眉头略锁，抿起的嘴唇两角微微上翘，庄重，严肃。他仿佛对面前的这张空白宣纸充满了敬畏，又像在这张宣纸上看到了什么。突然间，他迅疾地落笔，挥毫，勾勒，皴擦，点染，墨彩与阳光在纸上交相辉映，窗外是一棵大树，一只不知名的鸟在落尽叶子的树枝上偷窥。

　　一时间，老干与虬枝渐次呈现，点点梅花也从花枝上生长了出来，好像它们原先就藏在宣纸背后一样。不过半个小时，一张梅花画成了，小小的阳台画室里充满了生气，让人想到春天快来了。这可真是一个画梅的高手。有多少梅花藏在他的心中啊，他现在用笔把它移到了纸上。这株梅花这么生气蓬勃，原来是在心中成长起来的，是用童心和诗心培育出来的。

　　后来慢慢熟悉之后，我有机会看到了相富先生更多的梅花，或老干横出，或一枝独上；或高悬于危崖峭壁，或植根于沃土坚岩；或喜迎丽日，或静伴孤月；或傲对凛凛寒风，或纵舞漫漫飞雪。在他的一本厚厚的梅花册页上，更是尽情描摹了各种不同姿态、不同色彩、不同环境之中的梅花，足有几十幅。我们逐页翻看，慢慢将册页展成了一幅数十米的长卷，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色彩斑斓、风骨凛然的梅花世界，听到了梅花绽放的声音和它们的窃窃私语。梅花在说什么？我知道您是知道的，不知道也会猜到。

　　若问相富先生为何爱梅？自不用说。他的军旅生涯，他的保持至今的军人风格，便是最好的回答。梅花傲骨铮铮，是军人的性格。我从他那平易而又傲岸、随和又有坚守的为人之道上，看出了岁月教给他的人生智慧，也看出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的军人血脉。他一生画梅，已经走进了梅花的精神世界。

　　他爱梅花的倔强，“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也爱梅花的从容，“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更爱梅花倔强、从容中的孤洁与高尚，“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样的梅花，当然已经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界的梅花，不再是一种单纯的植物，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气度，一种品格，一种风骨，一种画家内在修养的外映。这，大概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所崇尚的君子之风吧。

　　那么，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让一个人与自然界的一物产生如此密切的联系，让一个画家倾其毕生精力去描摹呢？我想，除了机缘巧合之外，更多的还是精神层面的深度契合。古人说“书，如也”，文与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书如其人，文如其人，画亦如其人。这是一个画家的精神力量、人格意趣在自然物上的外化，他又以高超的技艺将其勾勒、渲染于笔墨之间，最终形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物我一体的境界。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梅花者，袁相富也；袁相富者，梅花也。至少在泉城画坛，他的名字已经与梅花难以分开了。

　　有意思的是，济南并非赏梅的佳地，也没有某些地方那么出名的梅园、梅林、梅山、梅海，但这里却出现了以画梅著称的国画大师于希宁先生。是他和他的梅花，使济南乃至山东在中国花鸟画界占据了一席之地，称之为“当代梅翁”恐怕不会有任何异议。作为于希宁先生的亲传弟子，相富先生经过几十年的勤学精思，所画梅花已经日显神采。虽然他很谦逊，自认为与老师不可同日而语，表示还要在画坛奋斗二十年，但我觉得他已经不负“泉城梅翁”这个称号，因为他的画艺，也因为他几十年的坚定、坚持和坚守。一个人能以梅花命名，看似三生有幸，实际上还是一生苦修的结果。

　　相富先生说，他不敢当“泉城梅翁”的称号，他在大自然的梅花和于希宁先生的“花魂”面前，永远都是一个学生，一个小学生。他的每一幅画都是在向老师致敬，也是在向梅花致敬。因为梅花虽非国色，却有顽强的生命和有诱人的清香。他的画与话，都让我深思。

　　2019年1月22日于济南垂杨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