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的一段真实办案札记，

　　引出十五年前的初恋情缘，

　　九十年前的大师诗作与两千年前的爱情民歌，

　　渗透在字里行间的隐秘细节和尘封的感情。

　　一段美丽而充满遗憾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是一名工作在反贪一线的检察官所写。这是我们栏目采纳的第一篇投稿作品。这位检察官在投稿中说：碍于隐私，他把一段真实的经历写成了故事。这位朋友，谢谢你，肯把你心底的故事与我们分享。也正是因为你的真诚，让我们在你的故事中读到了反贪人的寂寞、坚守和高贵。

　　《周末故事》正在播出，敬请关注！

人生最难忘初恋

　　一

　　那是一个难得清闲的傍晚。我一边拿出随身携带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准备读上一会儿，一边等着晚上的调度会。这片刻的宁静，让我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快乐。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我用Ipad的一角压住展开的书页，鲁迅立即缩回到书中，变为一层层堆叠的方块文字。屏幕上显示归属地是这个城市的一个陌生号码。出于职业的习惯，我对陌生号码有本能的警觉，等待响铃自动停止。

　　这个品牌手机的默认铃声都是如此，有时在外面听到铃声响起，我会下意识看自己的手机，但百分之九十八不是Call我的。每当这时，我都想起大学最枯躁的法律职业伦理学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上帝和司法官没有朋友”。其实在这座城市出生、求学、就业，我认识这里万分之二的人口，但自从十五年前作为选调生进入检察院工作，对万分之二人口中常常约我吃饭、聊天、诉苦的朋友，我总是用相似的语气回复他们：“我最近在加班”。久而久之，我听到熟悉的铃声，在众目睽睽下掏出手机，惨然直面百分之二接听的超低机率，只能假装看一看微信，再若无其事地把手机塞回口袋。

　　铃声还在执着地响着，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向右一划，听筒里立刻传出甜美的女声：“是郑检察官吗？”

　　“是我”，我满腹狐疑，因为这个声音似曾熟悉，却又陌生，“您是哪位？”

　　“噢，您不认识我，我有问题向您反应。”

　　“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这是我更关心的问题。

　　“我看到电视采访了，您查办大要案的先进事迹真感人，我觉得只有这样的检察官才能帮我主持公道。”

　　“请问是谁告诉你我的电话号的？”我抓住关键问题不放。

　　“是李小明。”

　　啊？我大学时的班长。我的脑子瞬间像一部高速运转的CPU，排列组合着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信息。

　　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了愉快的笑声，我的CPU戛然而止，她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多么好听、多么熟悉的名字，曾经让我魂牵梦萦。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和我心底难忘的回忆，恕我隐去不讲，总之，她是我的初恋。

　　“我能见见你吗？”这句话竟然是从她嘴里说出的，“当然可以！”——不过，这是我心里的话——“我最近手头有个案子，时间还是有的，只是不好确定……”我说的是真话。

　　“难怪同学们都说你干了检察官架子大了，连我也要拒绝吗？”

　　“当然不是！”

　　“你不用说了，明天是周末，明天晚上吧。”

　　“我请你。”我嘴上说着，加班时常去的那家水饺店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旋即被否决了，这太不符合两个人说话的场所了。

　　“你别管了，定好地方我给你发信息。”电话挂了，她还是那样爽快，从不拖泥带水，是我喜欢的性格。

　　二

　　春天，晚风还有些许凉意，空气中夹杂着杨絮或柳絮，樱花虽然并不吐露芬芳，但连片的樱树每到这个季节，如云似霞，俨然成为近年来这个城市一角的风景，这里是我的母校。

　　我沿着林荫前行，一边打听着酒店的位置。至少十年了，竟然没再踏进过校园，人们对建筑、环境、生活质量的观念天翻地覆，十五年前这里还被高高的院墙紧锁，穿着不三不四的人会被看门的大爷盘查一番，而如今，穿着不三不四的人从豪华轿车上刚跨出一条腿，门童就立刻迎上前拉住车门，毕恭毕敬将他们请进堂皇的大厅。这座酒店仍然属于校产，但所有者和经营者早已分离，欧式建筑的外观显然试图模仿不远处的天主教堂，但整体线条的简约粗陋与哥特式高耸瘦削营造的神秘哀婉，抑或宗教虔诚的繁文缛节格格不入，明眼人一看，不过是个偷工减料的赝品。

　　十五年前，这里还是一小片杨树林，在院墙和校区中间形成一道屏障，车辆川流不息掀起的喧嚣被隔绝在静谧安闲的校园之外。晚饭后，这里便成为同学们交流学习与畅想人生的所在，当然，此处的交流与畅想只在异性同学之间，且人数也总是两名。仲夏的傍晚，我则一个人逡巡树下，晚风在这个夏季号称“火炉”的城市并未带来丝毫凉爽，内心的焦躁让新换的T恤很快浸上汗迹。随着晚风从远处餐厅时断时续吹来田震演唱的《爱不后悔》，她远远地走来，那件白色连衣裙在走过昏黄钠灯时格外醒目，如果在阳光下，淡青色的衣襟和束带衬托大片的纯白会显得十分耀眼。我的心跳加速，缘于前一天写给她的那封信，信里我用几近恳求的语气给她出了一道充分条件的假言命题，其中在前的支命题是“穿上那件白色连衣裙”，在后的支命题是“爱不后悔”。

　　“您好！”甜美而略显嗲的女声。

　　“鹊华烟雨。”——我想着昨天她发来的短信。

　　“请跟我上二楼。”迎宾小姐带着“八颗牙露”的标准微笑，引我走上台阶。她并不知道带我去的房间，命名自这个颇具文化底蕴古城的八景之一。

　　像记忆中的那个仲夏傍晚，我的心跳再次加速，迎宾小姐稍微拧动了一下腰肢，两扇高大厚重的花梨木门“刷”地推开了。

　　三

　　她坐在我身边，我的心跳已平复许多，几乎想不起要说些什么。

　　“你还写诗吗？”

　　“噢，我还写过诗”，我机械地回答着，“现在的我整天满脑子都是案子，快忘记曾经的文学爱好了。

　　“我记得你上学时给我写过一首……”

　　我有些惊讶，紧张地期待着我夙夜辗转、增删数次的心语。

　　“青青的你的衣襟，悠悠的我的心境，纵然我不去会你，难道你断了音信①……后面记不起来了。”她笑了起来。

　　其他五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有我没笑。主陪举起斟满波尔多干红的高脚杯：“我提议，为郑检察官的才情干一杯！”

　　“吴总，我酒量不行。”我推托着，CPU又高速运转起来。鸳梦重温？求贤若渴？司法改革引发辞职潮的报道未免言过其实，但近来报上整版“若当凌云须举翼、三顾未逢自登门”的招聘广告却也彰显着这家名噪国内大公司的霸气。

　　吴总没再劝，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把座椅向右拉近了一些，头几乎要和我的头抵在一起，手中的高脚杯与我的杯子若即若离，不时发出玻璃碰撞的脆响。生产这个品牌红酒杯的工厂有着为欧洲皇家制作各种镜子的悠久历史，但对破碎的不必要担心，仍然让我对这种声响感到十分刺耳。吴总只顾俯身在我耳边悄声说：“你能见到吴唯一吗？”没等我说话，他又接上了一句。我骤然感到心脏一起一落，无比压抑，旋即异常轻松。

　　……

　　几天后。看守所。

　　吴唯一坐在我的对面，半天没说话了。我并不想说什么，如果在交际中出现这般局面一定十分尴尬，但这近乎凝固的气氛恰恰是今天需要的。

　　“我记起一件事”，我知道他不是唤醒了沉睡的记忆，而是回答这几天我们一直穷追不舍的问题，但我不打算急着纠正他。

　　“是吴总安排的，我去银行提的现金。”和我们的分析一模一样。

　　自从吴总俯在我耳边说“叫吴唯一不要乱讲”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案件的症结所在，现在，我们对症下药的方子见效了。

　　之前制定讯问方案时，我问了处长一个问题：“到底还有没有无人说情的案子？”处长不假思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讲就讲彻底！”今天，我的心跳又快了，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燃，示意身边的书记员递给吴唯一，自己又点上一支。我不是要掩饰内心的兴奋，不需要，因为没有人能看得出来。但我知道，再这样下来，我的心脏早晚会出问题。

　　四

　　除了工作，我经常独自在宿舍看书，阳光透过飘窗洒满房间，一场春雨洗过，树木一夜之间绿意盎然，眼睛从清晰可辨的远山和白云滑落到打开的书页上，却像对不准焦距的镜头，忽远忽近，我用Ipad的一角压住那本《野草》，抓起旁边的手机。

　　划开最近的通话记录，我的手指在她的名字上迟疑了片刻，点了下去，心随之快速跳动起来，仿佛十五年前，仿佛前几天的晚宴……

　　十五年前的夏夜，她着一袭白裙来到我身边，我不敢正视她，只顾盯着那淡青色的衣襟。看着我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笑了：“我的衣服洗了，只能穿这条裙子，给你的礼物，一会儿再看。”她把一个盛食品的精美铁盒塞到我手里，转身离开，留下一笑莞尔。

　　前几天的晚宴，她一定事先做了功课，但那首情诗的作者，年龄恐怕已有三千岁，他的歌谣曾经流行于今天河南郑州一带，幸而被孔夫子编入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成为某个追求她的人献上的塑料花，而我那几首苦心孤诣的得意之作，始终尘封在那个精美铁盒的信里面，她一封都没有打开过。

　　昨天，我又给她寄了一封特快专递，里面未置一词，仅有一张写有密码的银行卡，我不想凌云举翼，只怕折戟沉沙。昨夜，我又像大学时想起她，心里长满野草，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回复她，的确有些后悔。

　　此刻，手机仍执着地呼叫对方，我推敲着如何措词能让她感到舒服些。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请稍后再拨。”

　　我的心平静下来，眼睛终于聚焦到几天来一直未曾翻动的书页，周豫才先生“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一下从纸里坐起来，吟他的新体诗：

　　……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②

　　本期链接：

　　①《诗经 郑风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②出自陈丹青《笑谈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