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网·海报新闻记者 张稳 张一帆 报道

　　“如果说送外卖的生活是苦的，是日子里喝下的药。毫无疑问，我的诗，就是药后吃下的那颗糖。”王计兵在自己的诗集《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中这样写道。王计兵是一位外卖员，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用他自己的话说，今年54岁的他，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外卖小哥。

　　“几十年来，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人比文学陪伴我的时间更久。文学是我心里的一口人，是我最亲密的人，无话不说的人。”王计兵在自己诗集的自序中直言，“文学拯救了我。”

2022年曾因一首诗走红网络的“外卖诗人”王计兵，在今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

　　当一个初中肄业的外卖员决定开始写诗

　　收到运送诗集《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的快递到了的电话时，王计兵正在送外卖的路上，送完手里的订单，王计兵立刻去取了快递，返回家中拆开包装，反反复复地仔细触摸、观看。这是他出版的第一本诗集，全书共288页，其中诗歌部分就占据了249页。

　　但是，时间并不允许他多做停留，系统规定的送达时间一直在催促他，此时距离下一单的送达时间只剩8分钟，王计兵只能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匆匆骑着电瓶车再次出门。

　　在车流中穿梭送单时，你很难看出，这是一位创作出4000多首诗歌、发表过许多作品的诗人。

　　王计兵出生于江苏徐州的农村，因家庭困难，初二时便辍学外出打工，曾辗转山东、新疆、江苏等地，在工地干过建筑工、开过翻斗车，在街上摆过地摊、卖过水果，甚至还去捡过破烂。

　　“只要能赚上钱，啥脏活累活都干。”干完活，王计兵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年少时在工地打工，王计兵和地摊书成为了至交好友，一有空闲时间就去蹭书看，也是这段时间，他养成了创作的习惯。

　　“刚开始是写小说，因为在旧书摊上读书，往往读到一半的时候书就被人家买走了，或者时间到了人家就收摊走了，这时候心里总会感觉有什么事没干。”有一天，王计兵突发奇想，为这些书续写故事，等第二天人家再来摆摊的时候，再对照一下和书上的内容有什么不同。“一旦发现和书上的故事对得上号了，就会非常开心，感觉很有意思。”

　　王计兵逐渐养成了写作的习惯，也开始独立思考创作一些小说。后来，无论是在新疆打土坯，还是在江苏老家捞沙，王计兵一直没有中断过创作。有一年冬天，王计兵没有御寒的毛衣，父亲给了二十元让他去买毛衣穿，结果他前后去了三次，买回的却是三袋书。

王计兵随时随地写下脑子里出现的句子

　　1992年，王计兵在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小说《小车进村》，这让他备受鼓舞，这一年，他一口气发表了10多篇作品。

　　但是，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在小说创作的路上大干一场时，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一心研究创作，当时可能看起来神经兮兮的，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家里人担心我的精神问题。”原本支持他的父亲，一把火烧掉了他20多万字的手稿。

　　不过，这并没有阻挡住王计兵的热情，隔年，等王计兵再次外出打工后，又重新拿起了笔。

　　此后，几经辗转，2002年王计兵和妻子前往昆山打拼。初到昆山的日子，过得尤为艰难，有一段时间，甚至只能靠拾荒为生，一家人住在从拆迁工地找来的旧木板搭建的临时房里。他如今的笔名“拾荒”，就是为了铭记那段苦难岁月。直到2005年，王计兵开了一间杂货店，才算安定下来。

　　2009年3月18日，是王计兵第一次尝试写诗歌的日子，至今他对这一天记忆犹新。

　　“那时候家里买了一台电脑，我开始写网络日记，因为可以长期保留下来，但是我打字非常慢，几千字或者更长的文章，往往大半天也打不完。”为了减少时间，王计兵只能挑一篇文章里最好看的句子打出来。“无意之中，被网友发现了，他说我这写的是诗歌，只要断断句就可以了。他还把我带进诗歌论坛，经过网友的不断指教，才慢慢形成了写诗歌的方式。”

　　就这么笔耕不辍，日子一天天过去，王计兵写了4000多首诗歌。“我的诗歌，涉及的面倒是挺广的，最擅长于写亲情类的，也有对于社会、生活的观察和反思。”

　　2018年秋天，迫于网购给实体店带来的压力，王计兵开始送外卖，至今行程累计已经超过15万公里，他也从此迎来了诗歌创作的巅峰。

2018年王计兵开始送外卖

　　一首诗获2000多万阅读量，还出版了自己的诗集

　　王计兵的一天是从早上五点半开始的，他先要照看自家杂货铺的客人，到上午十点半，骑上电瓶车去送外卖，一直到下午两点才结束。休息两个小时后，下午四点再去送外卖，要到晚上十一点才收工回家。

　　虽然忙碌，但是这让他有充分自由的时间去创作。在赶时间的间隙，王计兵把灵感写在烟盒上，写在废报纸上，甚至有一次写在了自己的袖子上，密密麻麻，满满一白袖子。

　　“……我也有自己独立的国度。我沸腾的血，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我嶙峋的瘦骨，就是我耸立的山川……”他在《写给在人间疲于奔命的每个人》中，记录下自己当时的痴狂。

　　送外卖的日子也让王计兵有充足的时间感受生活，接触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过程中，王计兵看见的远不只是个人的辛酸、委屈，他记录了更多在人间奔波的劳动者：外卖员、绿化工、保姆、农民工……

　　他曾记录下一个推着电动车的外卖员，“他俯身推车的姿势/多像一棵倔强的树/在风中不屈的样子/瘪了的轮胎和脖颈的热气/让他看上去/也像一份超时的订单/他们在城市穿行，身影随处可见，却没有自己的名字：我不叫兄弟/兄弟在别的城市/我不叫父母或孩子/他们都在乡下/我明明一动未动/名字却跑丢了/你可以叫我：上一个/也可以叫我：下一位。”

　　“创作是即时性的，灵感来了，一瞬间就可以写完。”刚开始的时候，他随身带着笔和纸，随时随处写诗，后来，王计兵开始用语音记录灵感。有时，王计兵几分钟就能写好一首诗歌，甚至有一天早上，两个小时就写了12首诗歌。但有时遇到瓶颈，他甚至几个月都写不出来。

一直到晚上11点，王计兵才能收工回家

　　刚开始送外卖不久，王计兵写出了《赶时间的人》。2022年7月，这首诗歌被网友发到了微博上，获得了超过两千万的阅读量，从此，王计兵以“外卖诗人”的身份走红网络。

　　“当天晚上，我给一个小伙子送外卖，他连续两次写错了地址，因为他住的是老旧小区，没有电梯，需要爬6楼，等于我送这一个外卖爬了18楼，耽搁了很长时间，送到了之后，他不仅没有歉意，还训斥了我一顿，之后的三个订单全都超时了，我只能一一给人家道歉。”王计兵对这首诗歌的创作背景印象深刻。

　　晚上回家时，王计兵心有感触，写下了诗歌《赶时间的人》。“从空气里赶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个地名/王庄村也是/每天我都能遇到/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用双脚锤击大地/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其实，这首诗歌之前就曾发表过，王计兵觉得，之所以走红，除了诗歌本身透露的艰辛和无奈，引起了网友的共鸣之外，还有就是他外卖员的身份，赢得了一些同情分。

　　王计兵对于走红显得有些淡然，“很高兴，但是倒没有什么成就感，我一直说，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要放平自己的心态。”

　　但王计兵也直言，走红之后，除了蜂拥而至的媒体采访和逐渐增多的粉丝，似乎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还是照常照看自己的杂货铺，然后去送外卖。”倒是家人对他写诗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从一开始的认为是在浪费时间到现在的引以为傲，亲戚朋友邻居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王计兵不仅出版了自己第一本诗集，还获得了第五届徐州诗人节年度诗人奖

　　其实，最让王计兵感到开心的事，还是诗集《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的出版。“出版诗集一直以来都是我的终极梦想，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王计兵的诗集首批就印了5000册，其中当当平台的2000册已经卖断货，正在加印。自己的诗集这么受欢迎，这着实让他有些意外。王计兵说，他的第二本诗集也正在筹备当中，预计很快将会出版。

　　在收到《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的实体书时，家人比王计兵还要激动。“好像是天大的事情一样。”家人不停地在朋友圈炫耀、给亲戚朋友打电话，种种细节让王计兵感受到了自己给家人带来的自豪。

　　但这也让王计兵有些担忧。“一半是高兴，多少还有点担忧，担忧自己取得的成绩或许不会像他们想的那么乐观，会给他们带来一定的困扰。”但目前来看，王计兵的担心暂时还没有出现。

　　“赶时间的人，仍以清醒、悲悯、智睿的文字，将小人物的生命价值从容表达。”前段时间，王计兵还获得了第五届徐州诗人节年度诗人奖，这是评委给他的评语。“被同行认可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也算是一种激励，给自己提供了相当大的能量，更坚定了自己喜欢这件事情的决心。”

王计兵说从来没考虑过放弃外卖员的工作

　　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的他，说要继续做“赶时间的人”

　　不过，网络的走红和实体书的出版、热销，还没有让王计兵和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一些。“理论上说应该会，目前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但王计兵也觉得，就算未来生活变得更好一些了，他可能也不会放弃外卖员这份职业。“没考虑过放弃，因为这几年送外卖是我主要的经济来源。如果有朝一日不愁经济来源了，也有可能会一直坚持这个职业，因为这个职业确实带给我很多不一样的感受，就算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至少也会把这种职业作为我创作的源泉。”

　　有人说，王计兵是“外卖诗人”，也有人说，王计兵是在社会底层写诗，但王计兵还是更喜欢“赶时间的人”这个称谓，他觉得这是对他最为准确的描述。“我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的生活，大部分老百姓不都这样过日子。”

　　王计兵说，在生活中他一直在做最努力的自己，因为他明白自己的能力有限。“结果就顺其自然，其他的我没想那么多，就把每天过好就可以。像我这种状态，应该代表了绝大多数像我一样努力生活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王计兵从没有丧失过对生活的热爱，正如他在《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里写的那样，“邻居送来的旧沙发/让妻子兴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一条断掉的沙发腿/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一直以来/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爱着爱我的人/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只能像钟摆一样/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王计兵的第二本诗集也在筹备之中

　　谈及对未来的期望，王计兵希望，能有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掺杂在生活里，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生活。“这么说吧，我们一家人都没在一个桌上吃过饭，没在一起散过步，甚至连全家福都没有。其实我们也想生活能过得轻松一点，能有闲暇的时间和家人过一些想要的生活，而不是都像车轮一样，时间几乎卡得死死的，每天24小时在滚动。”

　　但短期来说，他还是会继续送外卖，做赶时间的人。“还是要打起12分的精神来，首先解决眼前的生活问题，把日子过得扎扎实实，不能过多的乐观。”

　　不过，无论如何，写诗这件事，是王计兵终其一生，都会一直坚持的事。“哪怕是没有取得任何成绩，也会一直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