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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老太的潍县回忆:王成汉是我永远的英雄

樊思思 亓翔

83岁的玛丽·泰勒·普蕾维特(Mary Taylor Previte)女士来自美国新泽西州。热情、富有活力,是记者见到她的第一印象。尽管家中几代都是美国人,她自己还曾担任过新泽西州议员,但玛丽的出生地却是中国的河南开封。从她曾祖父起,她家四代人在中国做过传教工作。她还有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戴爱美。“我小时候中文很好,好多年不用,现在都忘掉了。”玛丽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讲完这句话,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当玛丽与王成汉见面时,两个人激动地抱在了一起。(亓翔 摄)

  大众网特派记者 樊思思 亓翔

  83岁的玛丽·泰勒·普蕾维特(Mary Taylor Previte)女士来自美国新泽西州。热情、富有活力,是记者见到她的第一印象。尽管家中几代都是美国人,她自己还曾担任过新泽西州议员,但玛丽的出生地却是中国的河南开封。从她曾祖父起,她家四代人在中国做过传教工作。她还有一个好听的中文名字——戴爱美。“我小时候中文很好,好多年不用,现在都忘掉了。”玛丽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讲完这句话,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对玛丽的专访安排在7月27日的午后,贵阳市王成汉老人的家中。玛丽专程飞越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只为亲眼见见1945年将她从潍县集中营中解救出来的最后一位健在的英雄Eddie Wang(即王成汉),当面向这位英雄表达最真挚的感谢。记者也由此获得了一个美丽的故事。

  曲折的寻找历程:

  历经十八年,寻找见奇迹,一封邮件找到最后一位英雄

  记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为什么一直寻找王先生?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玛丽:我想找到所有的英雄,他们共有7位(当时参与营救的鸭子行动队一共有7名成员)。1997年我找到了6位,他们住在美国各地,东西南北都有,我花了两年时间逐一拜访他们。其中两位已经去世了,我就去拜访他们的遗孀。但是始终找不到王先生,我连他到底在中国大陆还是在美国都不知道。2005年,潍县集中营幸存者重新团聚时,一家中文报纸说我们帮您找王先生,但是一直没有找到。还有一次,我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一篇报道,作者是Eddie Wang,跟王先生以前用的名字一样。我与这位先生取得了联系,问他是否跟营救潍县集中营的人有关系,但是他说他对此一无所知。当时我心里很凉,我恐怕永远也找不到王先生了。

  我们有一个潍县集中营的网站,非常大,创立这个网站的人曾在潍县集中营被关押。他说:“玛丽,给我们写个故事好吗?在我们网站上刊登,介绍你是如何找到这些英雄的。”我就写了如何找到二战英雄的故事。在文章最后一段,我说我仍在寻找Eddie Wang。奇迹出现了!2015年3月份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那里面说:“我在星期天早上读了你的故事,我的名字叫丹尼尔·王,1945年8月参与潍县集中营营救行动的Eddie Wang是我爷爷。”他说:“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回复邮件,但我很激动,很急切地等待你的回复。”我很兴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立即告诉了全家这个消息,我告诉了我的女儿爱丽丝,告诉了在俄亥俄的哥哥,天哪,每个人都很兴奋。

  我决定看看这次是不是真的。丹尼尔告诉我,他的爷爷愿意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就问了16个问题,由丹尼尔转述给他的爷爷。我每问一个问题,答案都回复得非常快,非常准确,只有在集中营呆过的人才会知道答案。所以我知道,这次是真找到了。

  我说:“我如何跟王先生交流呢?”丹尼尔说:“或许你可以用Skype软件跟他聊。”Skype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些时尚的东西。我在美国的中国朋友说:“来我家吧,我们经常通过电话与中国的父母交谈,你来我家,我安排王先生跟你通话。”我同意了。那是个周日的早上,我去打了这个电话。我一直在朋友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告诉自己“我不能哭,如果我哭的话会令王先生感到不安”。电话通了,我们开始交谈,听起来就像是他在我身边跟我交谈。上帝保佑,这种感觉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当你使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梦想成真的时候,没有什么比那更美了。这是我寻找英雄的朝圣之旅的最后一站。我在集中营时只是个孩子,我们在那里没有被杀,也没有被折磨。当战后我回到美国,开始读你们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数千万人在战时如何在日军和德军集中营或其他地方被杀害。而我还活着,我开始想知道那些救了我们的英雄是谁。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从飞机上跳下来营救他们素不相识的人。我无法想象这件事,我开始梦想找到这些英雄,现在我终于全都找到了,我的梦实现了。

  潍县集中营的糟糕回忆:

  玩伴小猫被日军巡逻犬咬死,当地农民为难友偷换食物时遇害

  记者:我听王先生讲,你们在潍县集中营的生活非常不容易,尤其是对于一个只有十多岁的小女孩来说。那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害怕甚至恐惧的呢?

  玛丽:我在潍县集中营唯一一次感到恐惧,是当那只小猫被日军养的狗咬死的时候。日军用来巡逻的狗是那种牧羊犬,他们牵着这些狗在集中营里巡逻。我非常害怕这些大狗。我的女校校长养了一只小猫,名叫维多利亚。我喜欢小猫藏在被子下爬来爬去,其他女孩也喜欢让小猫在床上玩。它是那么柔软,那么可爱,那么温顺。有一天晚上,我听到狗抓猫的声音,还有日本兵走动的声音,就在我们住的宿舍外面。然后我就听到了小猫的惨叫,我吓坏了……我猜他们一定在第二天早晨之前就把血迹清洗掉了,所以我们这些孩子没有看到。从那以后,小猫的主人一直很伤心,我们都非常难过。

  集中营里有不好的事情在发生,但老师们一直在保护我们。我相信上帝会保佑我们,我们的父母就是这样教我们的,我们的老师也是这样教我们的。有些事是不会让孩子知道的。比如日军可能杀害了两名越墙从事黑市交易(集中营里食物匮乏,被关押的外侨偷偷跟高墙外的当地农民换取鸡蛋等食物,私下里被称作黑市交易)的中国人,墙上有电网,日军可能枪杀了一名或两名中国人,直到战后我才知道这件事。

  再比如,当珍珠港被日军偷袭后,美国参战。在烟台,日军占领了我们的学校,在桌子、床、钢琴等所有物品上贴了封条,宣布那是属于日本天皇的。日本兵在学校门口设岗哨,常常练习拼刺刀,发出“呀呀”的声音,还让我们观看。当时年龄太小,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是把它叫“呀训练”,实际上他们是在练习杀人。另一件事,我直到十年前才知道,当日军第一次来时,第一个命令就是让十几岁的女孩去当“慰安妇”。你知道我所说的吗?日军要十几岁的女孩子为他们提供性服务。天哪!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直到在十年前举行的潍县集中营幸存者六十周年聚会上,才从我的同学口中得知。他参加了在英国举行的一次会议,从我的一位老师那里得知了这件事。

  集中营里的食物非常糟糕,糟糕的高粱,糟糕的绿豆……你知道吗?哎呀,那些食物的味道简直可以用可怕来形容。集中营里的每一个人都骨瘦如柴。我的祖父也在集中营里,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由于食物稀缺,他的体重很快降到了80磅。我最讨厌的就是吃蛋壳,实在太难吃了。被关押的人当中有医生,他们说我们的营养状况很糟糕,孩子们全都营养不良,因为骨骼缺少营养,新出生的孩子的牙齿没有一个是正常发育的。后来大人通过黑市弄到一些鸡蛋,吃完鸡蛋,他们把蛋壳存起来,清洗、烘烤并把蛋壳磨成粉。当他们得到蛋壳粉,就用勺子送到我们嘴里。这是钙质,对牙齿和骨骼有益,但是非常难吃,真的非常难吃。随着战争推进,情况变得更糟,食物越来越少,我们越来越饿,越来越瘦,但老师们从来没有放弃,即使食物很糟糕,衣服很破烂,他们没有放弃让孩子们继续读书。那就是我们在集中营里所做的。

  集中营里的卫生条件也非常差,有很多老鼠、苍蝇。但大人会把这些糟糕的事情设计成游戏,他们设计了抓老鼠比赛,看集中营里的哪一组学生抓的老鼠多。我们学校——芝罘学校赢得了抓老鼠比赛,我们抓了57只老鼠。还有打苍蝇比赛,我的小弟弟约翰赢得了打苍蝇比赛。

  在集中营,每天要点两次名,日本兵要确认我们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在。潍县的冬天非常冷,日本人不给我们配大衣,在点名时间,我们焦急地等着日本人来点名,祈祷他们快一点,因为天气真的很冷。老师们想尽一切办法做衣服,让孩子们熬过冬天。

  人类精神的胜利:

  难友乐队演奏四国歌曲迎接英雄,欢庆重获自由

  记者:你还记得王先生他们来解救你们的那一天,人们是怎样欢迎这些英雄的吗?在你心中,潍县集中营的这段故事有什么意义?

  玛丽:记得。1945年8月17日,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美军B-24轰炸机低空飞过,有降落伞落下。我们喜出望外,非常兴奋,根本无法相信会看到这样的情形。整个集中营疯狂了,人们脱下衬衫挥舞着向门外冲去。当时我因为肚子不舒服躺在二楼的病房,听到声音后,我从床上跳了起来,飞快地跑下楼去。你能想象吗,我的肚子痛竟然不治而愈了。人们哭着、叫着、笑着,拥抱在一起。王先生他们到了集中营以后,我们这些小孩子一直跟着他们,我想可能连他们去浴室我们都想跟着,每分钟都想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们想坐在他们膝盖上,想要他们的纪念品。因为在我们眼里,他们能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我们,他们一定非常接近上帝。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感觉,他们是强大的英雄。

  多年后当我写这段经历时,我找到了当时的老师。我问当时负责照顾女学生的老师,“卡尔女士,你当时心情如何?我在集中营只害怕过一次。”我的老师告诉我,说她每天晚上都会向上帝祈祷,担心日军让我们在死人坑旁排成一队,枪杀我们,我们会一个个掉进坑里……她一直在担心,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一直到营救的队伍到来。

  我讲的潍县集中营的故事,是人类精神的胜利。我的故事中的这些人,都是在集中营里努力生活的人,是相信美好事物的人。我还要给你讲讲救世军乐队的故事。救世军乐队是到中国来的一个传教士组织,当时乐队的领袖和很多成员都被日本人带进了潍县集中营。救世军乐队把音乐也带进了集中营,带给被关押的人们。

  当时救世军乐队负责人说,当我们赢得战争时,我们需要音乐庆祝,我们要演唱可能赢得战争的国家的国歌。我们不知道谁会赢得战争、解救我们,可能是中国、美国、英国或苏联,因此他们把四国歌曲放到了一起。每个周二晚上,他们在日军司令部外练习音乐,为了防止日军发现,他们故意把一些赞美诗、一些美国著名歌曲穿插到四首歌中间。直到我们被解救之前,他们一直在练习,练习这首胜利的乐曲。当王先生(王成汉)他们从飞机上跳下来的时候,在集中营大门旁,救世军乐队就演奏起了这首胜利的乐曲。我还记得,乐队的一个美国成员开始大哭,因为他知道我们终于自由了。我们没有鞋穿,所有人都光着脚跑出去,脚上扎满了刺,但人们仍然在向外奔跑,他们不在乎那些刺,虽然刺会伤人,但他们更想重获自由。

  离开集中营重获自由:

  五年半没有见过父母,跋涉千里终于全家团聚

  记者:重获自由后,你们兄妹是9月份离开潍县集中营的,那以后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

  玛丽:我们被安排乘第二架飞机离开,飞往西安,因为我的父母战时留在了中国,在陕西省,远离日军。在分离这段时间里他们又有了一个小男孩。当我们兄妹几个见到小弟弟时,他已经快5岁了。我父母的一位朋友是一名中国基督徒,他安排我们坐火车和马车,后来到了一座山前,马车没法走了,我们不得不在泥地中行走。我弟弟生病了肚子不舒服,我的大姐和大哥轮流背着他,走到了凤翔。

  奇迹出现了。战时凤翔城天一黑就关城门,当我们到达凤翔城门时,天已经黑了,城门居然仍然开着。我们从未到过凤翔,脑子里没有概念,我们4个孩子在黑夜中行走。后来,我姐姐走近她在黑暗中看到的第一个中国人,说:“你可以把我们带到福音堂戴牧师夫妇那里吗?”但是那个人迅速走开了,他一定把我姐姐当作风尘女了。你知道,那时候良家女子晚上是不会在街上走的。

  另一个奇迹出现了,我姐姐向看到的第二个中国人问路,这个男人听到后非常兴奋,他说他就是我父母的学生啊!那个男人说“跟我来”。他带我们穿过一个月亮门,走到一座建筑的前面,那里有一所圣经学校。他把我们带到门前,掀开帘子说:“戴师娘,孩子们回来了。”母亲问:“谁的孩子?哎呀,谁的孩子?”因为通信不方便,我的父母还不知道我们回来。我们兄妹四个都跑过去,和父母拥抱、亲吻。我们已经五年半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了。

  一个美丽的故事:

  中国是我的母亲,王先生是我永远的朋友和英雄

  记者:在你心中,王先生是朋友还是英雄,或者两者都有呢?

  玛丽:我认为王先生是一位英雄,绝对是英雄。如果有人质疑这一点,我会跟他争论到世界末日。是的,王先生是英雄,即使他自己说他不是英雄,但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要大声说:你是英雄!因为你冒着生命危险来营救我们!

  当然,他同时也是一位朋友。朋友和英雄并不冲突呀!潍县的经历及我父母的养育方式影响了我的一生,我相信潍县的经历也影响了王先生的一生。我的生日快到了,今年9月7日我就满84岁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忘记有人为我做了这些事,永远不会忘记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救过我。这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我相信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忘记的。我和王先生永远是朋友,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人,永远是朋友。

  等我回到美国,我会立即告诉网站其他所有人——我们在全世界范围内有一个潍县集中营幸存者的网站。我会告诉他们所有我能够记住的信息,这也是他们所希望的。人们需要知道这些,因为你知道,奇迹仍在发生,上帝与我们同在。

  有人欢迎我来到中国,不,我不是来到中国,而是回到中国。我出生在中国的河南开封。几十年前我第一次重新回到中国时,我向大地叩首,亲吻这片土地,因为中国是我的母亲,我在亲吻我的母亲。

  或许我眼中的潍县集中营跟有些人的不太一样,但我只是讲述了我的故事,一个孩子眼中的集中营。大多数人喜欢我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个关于人类精神胜利的故事,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值得被讲述。我非常确定。

  访谈结尾,玛丽和王成汉共同唱起了歌曲《你是我的阳光》,如同当年他们在潍县集中营时一样。歌声美妙,萦绕在黄昏的阳光里,久久回响。

  你就是我的阳光,我唯一的阳光

  当天空乌云密布时是你使我快乐

  亲爱的,你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请别带走我的阳光……

初审编辑:魏鹏

责任编辑:王雅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