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_美文欣赏

　人们已进入电商时代，我却热衷于寻觅那土得掉渣的乡村集市。

　　朋友不解，乡下集市有啥逛头，不就是在一个简易的村落场所，有人卖货有人去买，做交易吗?再说去哪里不一样？况且还那么偏僻，去一趟都费劲。可我每次穿行在乡村集市，感觉跟在超市就是很不一样，更不要说电商了。总之，那不完全是一场单一的买卖交易。

　　我每次赶集，虽说大多也买点什么，但吸引我的，还有一种说不清却又让我着迷的东西。说是凑热闹，又不是去看戏或欣赏八卦新闻；说聚会，又没有相约的人在等候。但无论怎样，就是有种别样的滋味，像块磁石深深吸引着我。只是现在，这种滋味离我越来越遥远了，尤其城里的农贸市场纷纷被赶到地下后，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更时时刺痛我的心。

　　不单我，妻子也有同感。每到周末或放假，她总热切地期盼我放下手头事务，陪她去城郊乡下赶集。她不是图便宜，也不是因为那里果蔬更新鲜，而是为了一种久违的亲切体验。那种熙熙攘攘，随地摆摊，货物杂处，高声叫卖的景象，令她无限向往。在城里待久了，能来到乡村集市，随意走走，看看，停下来，和鸡蛋摊儿上的老大娘聊聊天，与卖果子的老大爷说几句话，或是跟叫卖山货的农妇拉拉家常，问问农事，他们身上散发着的山里人天生就有的健壮泼辣与纯朴，强烈地感染着我们这些身心俱疲的“城里人”。逛完集市，不论买与不买，买多买少，都让妻子喜出望外，很有满足感。可惜，自从我的私家车以极低价格转手，妻子这个并不过分的愿望竟难以满足。

　　我何尝不是这样。在城里，家人每让我去超市买点东西，我是极不情愿，超市里空气不够流通不说，商品过于齐整，缺少个性也不说，仅排队付款就够烦了，像我这种急性子更是焦躁难捺，深感心理备受摧残！如果不得不去，我总是飞快地不怎么挑选就抓过所需物品，然后赶紧找那较短的结账队伍，只求赶紧逃离。走出超市，都会长长出一口气，像要一下子把超市里所有浊闷之气全吐出来似的。

　　所以，我也很希望经常到乡村集市去透透气，徜徉一番。

　　乡村集市究竟有什么好？我为什么如此不合时宜地排拒现代商业模式？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在意的是它的朴实阳光，它的温馨与活力，还有它那本真原初的人情味，这种人情味已经日渐稀少，显得愈加弥足珍贵。乡村集市让我多年紧张枯燥的心变回慢节奏，仿佛飞累了的蝴蝶重归初发地，栖息在露珠闪烁的茵茵花草丛中。记得我读研访学那会儿，导师刘建国与我有着同样的情趣。那是即将毕业的下学期，导师带我们三个徒弟从古城西安乘火车南下，到千里之外的巴蜀之地和江浙一带访师求贤，以求进一步充实学识，为完成毕业论文作准备。师徒四人收集资料已经累了好几天，想放松放松，大师兄主张游览古迹，二师兄建议欣赏园林，我别出心裁，提议去当地农贸市场看看，三人为此争论起来，两位师兄抱怨不看古迹和园林可惜，农贸市场哪里都有，有啥看头。最后由导师裁判，他问我：说说你的理由，我陈述了好多，最后一句：“农贸市场最能体现当地风土人情，最鲜活生动！”“春国说的对！”刘导师一言九鼎，最终采纳了我的主张。

　　结果让大家都很满意，比起黄河流域和整个北方来，江南和川渝一带的农贸市场的确特色鲜明，蔬菜水果种类与北方有很大不同，在这里我第一次品尝到外皮粗糙扎拉的菠萝是这样甜美可口。印象最深的是这些地方的水乡特色，淡水鱼类多，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鱼肉竟然大到可以像猪肉那样一劈两半，挂在支起来的木架上，割成一块一块地卖。那些大鱼我叫不上名，但看着壮观喜人！如果不是听不懂方言，还能增长更多见识。烟波浩渺的南国四月之行，跨山渡水，收获了学问，还大开了眼界，至今难忘。

　　说起乡村集市，我最早的印象还是老家博兴湾头村的“露水集”。我的家乡坐落在麻大湖上，小时候，湖畔河道纵横，仅东西向的大河就有支脉河，小清河，还有古老的通济河，“露水集”就在通济河的青石桥上，通济河年代久远，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仍然发挥着疏通湖水脉络的作用，它济旱排涝，夏季雨多水大，桥下河水湍急，能通船舸，其他季节时有断流，河床即显露出来，但横卧在河上的青石桥却四季热闹，从未萧条过。“露水集”是老家人的说法，有点像说“跳蚤集”一样，但后者是说这类集市地点飘忽不定，而我老家的露水集是说开市时间很早，早到什么程度呢？我的记忆里，一般是天刚蒙蒙亮，天短或是阴天时还黑魆魆的，不见明儿，赶集的人就早早来到青石桥上了。青石桥北是现如今声名远播的“媒仙”古槐。那时的古槐比现在茂盛许多，树冠硕大，向西北方倾斜，很有气势。浓密的树下有一安姓人家，这家人不卖别的，专炸油条卖。过去日子紧，能吃到油条就是很诱人的享受，孩子们经常围着油条摊儿转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刚出锅的油条，直咽口水，心想着，哪一天能吃上一顿油条那就是美上天了。

　　随着天越来越明快，露水集上的人越来越多，那时还没有发明方便袋，赶集的人都挎个苇框子，里面铺上荷叶或苇叶，预备着割肉买鱼放进去，与框子里别的菜蔬隔开，又不油腥了框子。集市上鲜鱼活虾，旺活蹦跳，卖相十足。大个儿的鲤鱼，草鱼，黑鱼，鳝鱼，花鲢，价格贵些，买的人要掂量掂量，讨价还价，而半大鲫鱼，泥鳅和小鱼小虾，非常便宜，特别是夏季，卖鱼人怕卖不了变质，都尽快脱手。青菜种类多，下得也快，菠菜韭菜西红柿；芸豆扁豆和黄瓜，还有紫茄红椒金南瓜……嫩枝绿叶，色彩鲜艳，样样都是从园子里现采现摘的，上面还带着露珠。那时的青菜都是露天有机肥种出来的，啥菜就是啥味，买回家简单一炒，吃起来绝对美味。我最喜欢的是芹菜，买回家，摘完叶，去掉根，满院子都是它那好闻的味道。青菜旁是肉市，卖肉的不多，一般只有五六匹猪肉，并排着挂在铁钩子上，天凉时还冒着热气，是凌晨刚宰杀的。不能杀早了，否则肉不新鲜，也不能杀晚了，晚了露水集一散，就难卖了。买肉的除了盖房子娶媳妇一般买不多，一斤，半斤，也有只要二三两的，要肥的，最好搭上块板油，回家炒菜沾点肉腥，一家人就犒劳了。那时的猪一年半左右才出栏，喂的是野菜麦麸，肉味十足。谁家炒菜带点肉，四邻都能闻着。当然除了重要节日，一年难得吃上一回。

　　露水集一般七点半左右散去，人们都必须在八点多吃完早饭，下地干活。这时太阳出来了，露水蒸发，青石桥清净下来，在晨光里，闪耀着青石特有的柔和的光泽。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每回来赶集的人很多。我们村人口本来就多，将近五千，加上邻村的，所以湾头村露水集规模很大，名声也很响。有时候大到以青石桥和老槐树为中心向四周扩展下去将近一里地，特别到了年节，人声鼎沸，都快挤不动了，过路者只好绕行，真叫壮观！也有很多人不是来赶集，而是来赶热闹的，我就是其中之一。那个时候我也就十岁左右，常常和其他早起的孩子在集市上撒欢打闹，在人空子里钻来钻去，经常碰到大人身上，大人们也不生气。我们增加了露水集的热闹气氛，也是非常吉利的事情，为什么要生气呢。

　　而我也不是从不参与集市买卖，有时也替大人卖鸡蛋。母亲早早起来赶紧做饭，把积攒了十多天的鸡蛋，拾到一只小框里，让我挎到集上卖。有一次正巧我的小学刘老师也来赶集。她是公办老师，看见我和好几个卖鸡蛋的媳妇孩子挨着，蹲在青石桥的角落里，就径直走过来，特意照顾我的买卖，按七角五分十个鸡蛋的价格，全部买下我的鸡蛋。当时我很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可又觉得不要钱也不一定合适，而且老师肯定不会答应。回到家里，母亲数落我不该要老师的钱。我发誓下一次碰上老师买鸡蛋一定送给她，可刘老师不久就调走了，这让我遗憾了很长时间。

　　后来，由于麻大湖上游水源被截断，湖面缩小，通济河完全干涸，村里适应新形势，拓宽中心干道，把河道填埋了，青石桥失去了桥的作用很快也被拆除，至今不知那些青石弄到哪里去了。就在垫河拆桥前一天的黄昏，我最后一次走上青石桥。那天月亮很大，却没有光泽，像生锈的铜盘，悬挂在东边的天际。西天最后一抹余晖把我和青石桥，还有那株孤独的老槐树，涂成了黯淡的昏黄。我愁绪满怀，从明天开始，我就要离开故乡，去三百里外的省城安身立命了，永别了，青石桥。再见了，我的梦幻般的青春岁月……

　　再后来，随着机动车辆增多，青石桥那个地方越来越堵塞，为了交通便利和安全，村里把集市迁到了村南的广场上，虽然当地至今还保留着早起赶集的习俗，但人们在老槐树下青石桥上带着露水赶集的景象却一去不复返。回想起来，我仍伤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