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桥，故乡的船_美文欣赏

《董乡文学》杂志选稿平台第292期

　　在泉城济南，我每游大明湖，常站在那一道道精致的石桥上，望着湖上的画舫与游艇出神。我是一个怀旧的人，碧波荡漾的大明湖就在我眼前，诸般美景让我惬意，溢出笑颜，但我心底深处，却时刻思念着我的麻大湖，我幼年时的一个湖，那是我的襁褓，我的灵与肉的出生地。只可惜，如今那里已面目全非，值得我留恋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我曾经千呼万唤，奔走呼号，甚至因为村里放置了两架退役战机，而幼稚地幻想引发一场战争，把那里恢复到原貌，但无情的现实告诉我，这已经不可能。于是，我只能依靠点滴的回忆，安慰我漂泊疲倦的心，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虚幻而已。

　　比起我幼时的麻大湖，大明湖的桥与船，无疑是唯美的，它的形制、色彩与布局，它的用料做工之考究，它的一花一木，无不刻意突出浓厚的审美情调。而我故乡湖上的桥与船却不是，那首先是实用的，是为着生活和生产而存在的，之后才是美。也即是说，那时的小桥流水与荡舟湖上，有着更迫切的功利性。就好比，大明湖是一方硕大的盆景，而我幼时水乡的桥与船，则如同野外的山石与古松，它的美不仅散发着野性与泥土气息，主要的，它有着更深厚扎实的根基，这根基便是生存的需要。

　　现在麻大湖的源泉已被掐断多年，它日渐干涸萎缩，越来越像一条干瘪的大鱼的眼睛，你能想象得出它的惨象。家乡人民很不甘心，趁着国家保护湿地，正在湖西故地，努力地深入挖掘，想让地下渗出一些水，或是从河流借水，渴望籍此能恢复一些当年的气象，对此我十分感动。但这水毕竟不是天长地久、悠悠流动的真正的活水，无法产生永恒的灵动与悠远的韵味，难以撼动我的心魄。

　　虽然我是如此刻骨地追思那片湖，可由于年长和笔力不济，我对幼时的回忆已经是残缺不全的了，最多也只能算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些片段吧。

　　我童年的故乡，散居在浩荡的麻大湖上，那时众泉汇集，水源充沛，湖面开阔，河沟港汊都溢满了水，绿汪汪、清悠悠的水，日夜不停地淌着，从湖的西南部向东北方流去。

　　人们生活，走村上店，出门种地，除了到远离陆地的孤岛必须驾船，一般是遇水架桥，大河修大桥，小河建小桥，纵横交错的过水之处，凡是人需要通过的，几乎都建造了各式各样的桥。桥，成了这江北水乡最寻常不过的风景。沿湖村庄有的就以桥为名，像板桥村，孟桥村，逯桥村，付桥村，王桥村，还有叫陈家漏，湾头，王圈，西闸的，等等，都莫不与水和桥息息相关……若遇丰水年头，许多平常走的小路或被冲毁，或地势低洼上了水，那些依水而居的人家，怕水漫金山，赶紧给水让路，这时桥就更多。只是，当地村里财力有限，像湾头老槐树下那样牢固的青石桥极少，大多用木材造就，而一些人家连像样的木料都不舍得用，就找来几根不成材的木头，横在河上，也算有了桥。有些带着青皮的木棍上还冒着绿芽子呢，就被铺在了水沟上，成了一道道的桥。这些简易的桥下面，水“哗哗”地流着，外面人走在上面，一般都会眼晕，不知那些水上人家是怎样从上面挑水运物的，而我每次必须从这种桥上经过，都踟躇再三，心惊胆怕，须由常走的大人抓牢手臂，或拄根竹竿儿，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对岸挪动，这时河道里如果再流过一阵急风，会紧张地涔一身冷汗。往往刚过了桥，悬着的心还未放下，马上又为返程发愁。所以，家乡众多的小桥流水，于童年的我，即好玩又惊险。

　　但我并不晕船，且每当驾船，从桥下通过，心里总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我们仰望桥上行人，桥上的人也看船上的我们，熟悉的打个招呼，应答几句。顺水的时候，用竹竿只轻轻一点，小船便似箭一般冲过小桥，很快顺流远去，再想回头答话，那桥早已隐没在芦苇或树丛的绿影里了，只隐约听见桥上行人的笑语声。

　　木棍桥因为难行，曾发生过许多趣事。我少年时，家的东边是一大片菜地，继续往东，隔水相望是一处水岛，岛的另外三面是望不到边的湖水、荷花、芦苇和蒲子。岛上面住着两户人家，是亲弟兄俩，以前到村里，都是撑船来回，因嫌不便，就加固两岸，砍下两段柳树，用麻绳扎牢，担在上面，成了两家共用的双木小桥。因为村里的井打得深，泉水清澈甘冽，所以这两户人家只在浇菜园子时用湖里的水，而吃饭用水就去村井里挑水。弟弟这家出豆腐，用水多，一来二去，双木桥被洒漏的水淋得湿滑，外人和小孩们轻易不敢走这桥，就算那些“过桥老手”也都打怵。有一年，出豆腐的弟弟家刚娶了媳妇，新媳妇娘家是本村老槐树以北的，不常走小木桥，大家就好奇地等在桥边，都想看看新媳妇如何挑水过桥，骨子里是想看人家的笑话。新媳妇长得又标致，看的人就更多。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一帮大孩子和几个小青年怀着幸灾乐祸，早早等候在新媳妇过桥的地方。不一会儿，新媳妇挑了满满两桶水，迎着晨光，从菜园旁的紫色扁豆花下，从容地过来了，桶里的水只有微微的一丝儿波纹儿，一滴也撒不出来。桥走近了，大家都缩紧了心，只见新媳妇也不换肩，仅略放慢脚步，将黑亮的大辫子往左一甩，还回眸微笑着，看了一眼好事者，便稳稳地上了桥，尽管她一踩那桥一颤，可她不慌不乱，轻轻松松便过了桥。看得大家张口结舌，惊讶又佩服！新媳妇不出丑，也就没人再看了。

　　那时生产队都有个场院，我们队的场院四面环水，西边隔河是一条通往村里的大道，这条大道要经过一座东西向的大木桥，穿过场院西侧才能南北通行。不像那些木棍桥，这座桥的桥面较宽，用的是厚实的木板、粗梁和铁扒钉固定住，底下河两岸还下了许多木桩支撑，行人走在上面发出“嘟嘟”的声响，感觉牢稳爽快，没有丝毫不踏实。但费这么大工本不是只让人走的，村集体运庄稼送肥料，用骡马拉双轮胶皮大车要从上面过，这时，看着就有些危险，主要是拉车的牲口有的也晕水恐高，不敢过桥，车把师就拼命抽打牲口，牲口急了眼才奋力冲过去。有的外地牲口拿鞭子抽也不走，只好把它的双眼用布蒙起来，由人在前面牵着慢慢通过。有一次，拉车的一匹骡子蒙了眼刚走上桥，突然打了个响鼻，蒙布就滑落了，那牲口一惊，随即乱窜，车上装了很高的麦垛，一晃悠，连车带骡子都掉到河里去了，幸好没伤着人！大木桥经不住这样折腾，要不了一年半载就有些撑不下去了。为此，生产队要经常修理这桥，甚至全部换料重建，麻烦又费钱。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级拨款在河上建造了一道石头钢筋做主料，水泥嵌缝的拱形桥，才结束了不断翻修木桥的历史，桥建成了，湖里的水却越来越小，最后竟成了旱地“文物”。这座桥现在已被拥挤的住宅包围，快要被泥土掩埋了，没人再去理会它。

　　家乡的桥多，船更多，桥与船是两幅活的水乡画，也是两个不同的视角。桥上看到的多是静美，船上可见的则是流动的画影儿。从船上望出去，蜿蜒曲折的水路，有说不尽的湖光美景。小木船在水上浮动着，轻快地穿行着，一汪湖水承载着一船的欢乐，涌起无边的梦幻与遐想。水的色泽，一年四季不同，一天晨昏各异，湖光云影，变幻无穷。天晴天阴，湖光有明有暗；天晴风息，波平如镜照影；阴云密布，似有哀愁无限；微风徐徐，水波轻柔多情；乌云滚滚，水势蕴威含怒；雨幕如注，水色温润如玉；泉流奔涌，水儿清澈见底……

　　船儿在水上顺势激流，带得那长长的水草，犹如万千条闪光的绿色丝带，欢快地舞动着，贴着船帮，依依不舍。调皮的鱼儿，尾随嬉戏，或高了兴，或受了惊，时而凌空掠船而过，一船人慌地急伸手去捉，鱼儿像银色弧线一闪而逝，哪能轻易抓住，很少有落在船里的。船上有经验的人说，只有鲤鱼和白鲢才这样急躁冲动。出水荷叶，浅绿的，墨色的，微风里，向我们频频颔首，轻轻致意。浅水里，芦苇边，一片片的水荇（俗称光光茶），油亮光滑，贴着水面，田田的叶缝里，随处冒出粉嫩黄花，一丛一丛，微微摇曳，目送我们的船儿驶过。

　　蓝天白云间，似闪电疾飞的紫燕，一路追逐着我们的船儿，欢叫着，一窜一窜地，像在不停地空中加油，有人竟认得那燕子，说那是从春叶家飞出来的，他家屋里每年都有燕子在檩条上做窝，有时还不止一窝。芦荡里的苇雀儿，叽叽喳喳，忙着搭建爱巢，准备着生儿育女……

　　流动的自然景物美，湖上人家风情更浓。一年春天，我们跟着大人们的木船，经过一条小河，去查看湖中一块麦田的墒情，主要是担心被水淹没。途经小河的北岸有一段是春苇家和英子家。由于一连几天春雨不断，把春苇家的桃树地浇透了，昨夜又是一阵风雨，早上起来，桃园落红满地。有一株桃树，因为树冠太大，大约是敌不住狂风劲吹，竟横过东篱，向英子家倾斜过去，罩在英子家菜畦上面了。那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绿油油的韭菜菠菜上面，猛然过来这么一片枝丫茂盛的桃花，英子家的菜畦便泄满了斑驳的花影。英子心里喜欢，希望桃花留在她家，可桃花挡了光，青菜不见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春苇家里人把桃树扶正，培土固根，桃花这才又回到了故地。

　　英子家的芦花老母鸡也不叫她省心，昨晚大风把柳树摇晃得太厉害了，和柳树连在一起的菜地篱笆开了一道口子，老母鸡不知何时，趁她不注意带着她那毛茸茸的几十只小宝宝钻进了菜园子，正在咄食水边的一簇小白菜。小白菜刚出齐嫩苗，老母鸡尝了可口，就边咄菜叶，边“咕咕”地召唤她的孩子们过去吃，急得英子大声吆喝着，又折下一根嫩芽柳枝，忙不失叠地赶那群鸡，胀得她满脸彤红，像刚才那株桃花。老母鸡通人性，见主人生气，赶紧招呼她的孩子们跑到园子外面柴火棚里去了，小鸡们一溜烟相跟在后面，跟得紧的钻到老母鸡翅膀下面，后到的挤不进去，只好偎依在老鸡的身旁。

　　小木船穿过英子家的前面，进入了一片叫十家子湾的湖面。迎面不知是谁家的一群花鸭，早早就下了水，正沿着岸柳向一块浅水游过去。那里有很多小鱼小虾和哈喇让它们觅食。这十家子湾四周是水道、莲藕、蒲子和芦苇。这年春，湖上水大，鸭们去的那片水地，不多的小荷，刚刚露出尖尖儿，蒲子刚一抽芽就被涨上来的水漫过了。一望无边的芦苇地现出丛丛绿意，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荡荡悠悠，虚无缥缈的样子。再往东北方远处望去，滨湖村庄，房屋俨然，新绿掩映，若隐若现，有的人家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只闻得鸡鸣犬吠，人语隐约，那是孩子们等着吃完饭，要去上学了。

　　这时小木船驶得飞快，一眨眼已经驶出了一里多水路……

　　说实话，我们几个孩子能跟着大人乘船外出，很有些侥幸，因为船是集体的，是非常重要的水上运输工具。相对车辆，它成本低，不费油，无需牲口，只要一两个人，拿根竹篙，就能轻松地把庄稼运回来，为这，生产队都稀罕得跟宝贝似的，一般不让闲人上船游玩，更不准驾到很远的水地去乱逛。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在农闲时节，如果有的人家确实急需，跟队长好好通融，也偶尔会放手借用一下的。当然，是不是收费我可不知道。有一年麻大湖上刚收割完芦苇，小麦已钻出了稀稀拉拉的嫩苗，秋气凉爽，天地开阔，正是办理个人大事的好时候，有一姓安的人家就请人择了吉日，迎娶王家的姑娘。这次娶亲队伍走的就是水路。六只小木船都扎了彩棚，四角挂了宫廷模样的灯笼，缀上一串串大红花，迎风飘舞，一派喜气！小木船载着迎亲的人们，一字排开，敲锣打鼓，从安家湾出发，穿过十家子湾，向湖北的王家草桥驶去。新娘子是我的一位远亲表姐，人很漂亮，也很福态，新郎非常满意。回来的路上，新郎不顾别人笑他，紧挨着新娘子，并排坐着，紧紧攥着新娘子的手，不舍得放开，还一个劲盯着看，看不够。看得新娘子不好意思了，满脸漾着羞涩又幸福的红晕。这对夫妻后来过得很好，育有两儿一女，也都很有出息。

　　至今，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还记得那次水上娶亲的情景，说那真是个好日子，湛蓝的天，晴空无云，初升的太阳，把湖里的水映得金光闪闪，多吉庆的兆头……

　　麻大湖的夜，也是别有意境与滋味的。

　　从少年起，我有了夜读的习惯，我喜欢在看书累了的时候，一个人走在深夜的旷野上，凝望湖面上空的耿耿银河，感受那深邃的浩瀚星空，无垠宇宙。

　　我曾在一个深秋的寅夜，掩卷熄灯，独步村南湖上一道又一道木板桥，最后我停在一座最高挑的木桥上。举目四望，萧瑟秋风里，月光如水，清辉朗照，村庄都熟睡了。浩浩芦荡，茫茫芦花，似无边的波涛，汹涌起伏，如泣如诉。墨墨秋荷，清气袭人，如梦如幻……

　　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陪着我，伴我长大，终老，直到离开这个让我倾注深情的世界。

　　令我想不到的是，这一切，竟先我而去了……

　　先忆到这里吧，我不确定这些平平淡淡的陈年往事，能否通过我这土腥味的文字，引起读者的兴趣，或者有着与我相近的感受。我只知道，那并不是一个特定的年代，因为麻大湖在我们之前，已经在天地之间存在了不知道多少的洪荒岁月了。它养育了我，滋润着我，启蒙着我。我不会因为它的脆弱与黯然消逝，而遗忘它曾经的存在，更不会嘲笑与之相伴相生的人物风情和许许多多的或浪漫或悲情的故事！我相信，与我一同在湖上长大的小伙伴们，以及比我更年长的人们，对那一切，应该有一种更亲切更深沉的理解与感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