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已经持续两个多月了，那一幕幕不忍回视的惨剧，再次深度激起了人们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恐惧。

　　我无法忘怀，早期那些求治无门，在哀哭惨叫中绝望死去的同胞们。几天前还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今天就变成了一把冰冷的骨灰，且走得都那样无奈，匆忙，没有体面。

　　死者长已矣。但愿，不要再有感染者病亡的消息传来，我已胸闷脑胀到极点。作为一个非医人员，我除了捐点钱，在微信里给亲朋好友转发一些专家提醒和自认有用的土方，就是听从劝导，宅在家里，默默祈祷着灾疫快快过去，同胞多多平安。可是，疫情肆虐难测，每天官网仍有许多患者逝去的噩耗公布。我只能退求其次，从降低的死亡率和减少的确诊人数，寻求一些掺杂了苦味儿的安慰。

　　随着时日迁延，我已度过了最初的震惊和焦虑，不再那么激动难安，也不过于惶恐紧张了，只是忧伤深重，远未了了，心绪依然时时如涨潮的海水，裹挟着灰云与长风，一次又一次汹涌澎湃，激荡着理智筑就的堤岸。

　　死亡，对于一个活了大半生的病弱之躯，对于多次触目病苦与尸身的我，已不再是难以跨越的心理鸿沟。有生便有死，有开始必有结束，人生大戏再精彩，也总有落幕的时候，只是不希望以疫情中逝者的惨烈方式告终。

　　可能是蜗居太久，最近我有些气血不畅，肢体麻木，心智迟钝朦胧，但我生机未泯，还远未到生无可恋的地步。前几日，我迈着有些酸胀的腿，围着家属楼闲逛，借以活动筋骨。不经意间瞥见冬青篱笆里面，竹丛已返青泛亮，在料峭春风里摇曳着，还发现竹下竟掩护着一片盛开的迎春花，我瞬间萌生出一丝小小的激动，说明我还没有完全老化干枯，只是暌违大自然已经很久。我在那里伫立许久，仿佛邂逅了自己的少年，周身顿时清爽起来。看来，只要活着，只要健康犹在，不管历经多少坎坷，春天都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一切的一切就还有希望。

　　因为过于眷恋生命，我曾无比的害怕死去。说出来也许你会笑话，幼时，我因嗅到死亡的讯息，而陷入无边的恐怖。七岁那年的某一天，我忽听二伯母愤愤地对我母亲说:“人啊，早晚要能煞！不能煞不算完！”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遍。母亲忧心地听着，不知如何回应，只无声地叹气，她们的神情好像就要大难临头了。我虽不清楚二伯母所指什么，但感觉一定是要出大事！也跟着害怕起来。过了几天，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真情，一位精通时事的街坊说：“苏修想用原子弹灭了咱国。原子弹威力厉害，一颗就能杀死一大片人，连渣渣都不剩！听说现在城里人正在挖地洞呢，预备着打来原子弹，好往里钻。”这位街坊不是冲我说的，却对我发生了作用，联想到二伯母的话，我顿觉事态严重，好多天沉浸在死亡的阴影里。我心事重重，无心玩耍，天空也不那么清澈了，看什么都无精打采，死亡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后来想想，我那时幼芽般的心，还没见过死人啥样子，怎么就怕死到了这种程度呢？

　　我胆小惜命，对凡与死亡有关的，都害怕。不仅我，我的兄长们似乎也恐惧死人。过了一阵子，原子弹并没有打过来，空气渐渐舒缓。可是又传来一个极震惊的消息，一位六十多岁的孤身老人，因为成分高，社会待遇不好，又久病缠身，实在熬不下去了。有一天，他拖着拐杖，一个人走出村子，沿着小清河南岸，往东走了三四里，竟去铁道上卧轨寻了短见。

　　当地已经很久没有重大新闻了，生活正很平淡，于是这惨烈的事故立刻轰动传开了。时值初冬，农活不多，三里五乡的人们纷纷赶去看“热闹”，看火车轮子压死的那位老人。我的兄长们，还有一条巷子的几个人也相约同去。我猜，他们同去也是为了壮壮胆。

　　我跟在大伙后面，顺着田间小路往村外东北走去，地里麦苗青青，旷野老树历历。从很远，就望见铁道与小清河交口的地方，已聚集了很多人，仍有人不断往那里涌，乌央乌央的，像无数黑蚁急急爬着，去抢食一块刚被扔掉的鲜骨头。我心里隐隐害怕起来，越往前走腿越沉。这时，路上有人回来了，边走边朝我们咋呼：“你们还是别去了，太吓人了！头都压烂了！脸朝着天，呲着牙，血乎淋拉的，也没盖片席子。唉，可怜，就那样明躺着。看了会做噩梦的。”说完匆匆离去。大家听了犹豫起来，你看我，我看你，意思是“还去吗？”都不想第一个说，怕露出胆怯，也有些不甘心。紧要时刻我大哥说了话:“算了，回去吧。死人有啥看头啊？压得烂乎乎的，看了恶心，还咋吃饭！”

　　等我长了几岁，有些懂事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很是感激大哥的英明果断。若非他直言，我还不知要做多少噩梦呢。看黑白电影《南征北战》，张灵甫枪毙败阵军官的镜头，吓得我好几晚不敢独睡，越用被子蒙头，那影像越清晰真切，头上直出冷汗。我二十多岁时，县里处决一名杀妻犯人，行刑时已近中午，阳气很足，人们疯了似的跟着警车跑，生怕赶不上刑警开枪的那一刻。我不敢往前挤，只在远处趴在麦瓤垛上，和跟我一样的胆小之辈向刑场那边张望。还没等看清楚，就传来“嘭”的一声，是处决犯人的枪响了，我哆嗦一下，心跳得更厉害了。事后为了平复心态，我用理智再三劝解自己，那是个不杀不能平民愤的罪犯，该杀他！这事过了半个多月才算恢复常态，只是以后每听到爆米花机器“爆口”时，总联想起那一声“嘭”的枪响。

　　论起胆量，一位比我小十来岁的远房外甥，胆子确实大得出奇。有一次与我聊天，不知怎么就扯到死人身上去了，他大咧咧地说，月前，一中年妇女突发心梗死在屋里，等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几个人把她抬到床上，七手八脚忙乱了一通，寿衣还是穿不好。这时我这外甥就把外套一脱，将死者从对面抱起来，死者的头就披头散发地伏在他肩上，他竟不以为意，还伸着脖子招呼在场的人怎样套袖，怎样提裤子，自若如常。那死者并非他近亲，可见外甥胆量之大！我天生想象力发达，听他讲了经过，如身临其境，头发直竖，全身发凉。我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仿佛那女尸还伏在他脖颈下面。

　　随着阅历增加，我对死人的恐惧已不似从前那样严重。这次武汉灾疫，在我心里产生的震撼和痛楚，主要不是视频和文字描绘里横躺在街头、医院大厅和运尸车上的尸体，而是那些极度求生者惨烈的呼救与哀嚎，这些情景，不管白天黑夜，一直在我脑海里翻腾，揪抓着我敏感的心。我至今仍牵挂着视频里看到的那些求生者，很想知道他们有多少人逃过了劫难。

　　年长以后，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死亡的恐怖与悲惨，不在于生命的逝去，而是死前的极度惊恐，是心灵最遭罪的那一刻。人是否有灵魂，我不好说，但人对死的恐惧，主要是不知道离开了这个世界，还会去哪里？或仅仅化为一抔灰土？也许，一切只是生物求生的本能使然。如果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或基督徒，受宗教信仰支配，应能坦然面对肉体生理的衰变直至消解。但对于无神论者，他心里和面对的只有现实世界这唯一的依托，这里有他的亲人和居所，有值得他追逐的趣味、温情和事业。人活着虽然艰辛，常怀委屈，有各种不幸，但只要能比较健康地活下来，就有希望蹚过泥淖，走上坦途，收获幸福。我很不爱听电影《泰坦尼克号》插曲《我心永恒》，它的音律在我的听觉里，只有那艘巨轮载着上千生灵，坠入冰冷深渊的恐怖。知其旋律精妙，却激不起美好的心理波澜。浪漫温柔的情爱，在无可逃遁的横祸死亡面前，犹如破碎的彩色气球，击穿了我这个听众的审美底线。

　　同时，由于对于生命根深蒂固的怜惜，使我极其崇拜那些为了信仰，甘愿放弃生命的人们。就我所知道的，牺牲者大多年轻，正沐浴着火红的激情人生，世间的魅力刚刚向他们绽放，他们却为了坚守基于大义的崇高信念，决绝地选择了对现实此岸的永远放弃。特别那些唯物论革命者，明知承载生命的躯体，将随着一声枪响或手起刀落，很快血液流尽，肢体分解，化为尘埃，却毫无惧色，从容赴死，走向永恒！真不是当今我等凡人所能理解想像的！

　　我相信，这场灾疫，将使很多人发生关于生存价值的深层思考。 有思想家说，人与自然之物的本质区别在于，自然之物离开了与人类社会的关联，仅是毫无意义的存在体。自然之物没有主体性自觉意识，没有自由的思想，没有所谓的“内在”与“外在”，完全受自然规律的支配，它既没有行为预设，也不对其运动后果负责。所以，如果有人放浪形骸，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常被贬为毫无成色的行尸走肉，无异于没有灵魂的禽兽。我认同这一观点，人来到世上不但要遵守做人的起码底线，还要根据自身能力做一些有益于社会和他人的事。如果能够自觉修行，克制私欲，一心一意为弱势群体谋求福祉，且成效卓著，这样过一生当是最有价值的。人们会永远感激他，怀念他，虽死犹生。

　　位卑不忘国，杂杂沓沓说了这些，无非是期盼灾疫快些过去，人民脱离死亡威胁。盼望我们的社会能吃堑长智，日益成熟完善起来，运转更加正常流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有幸渡过劫难的我们，须加倍珍惜所拥有的一切，修好自己，身心健康地活着，做好力所能及的事。

　　单位十分照顾我的年龄和身体，特意不安排我加班，让我正常休节假，踏踏实实过个全活年，我从心底感激。我原以为今年和往年一样，辞旧迎新，温馨祥和。父母虽然不在了，但兄长还在老家等着盼着，不为别的，就为了亲人们团圆相聚，享受天伦亲情，这气氛是别的节日没有的。可惜，一场灾疫都搅黄了，我和国人一样，经历了忧心忡忡，自我“软禁”在家的日子。苦闷是有的，我也利用空闲仔细品读了一些世界名著，想了很多问题，颇有收获。

　　鼠年的天越来越长了，我放下书卷，伸伸腰，直直背，抬头眺望窗外，山峦日渐清亮，蓝天深邃，云彩朵朵，初春依旧凛冽。夜幕降临后，遥远的夜空，寒星盞盏，不禁又使我想起了那些灾疫中逝去的人们，想起他们孤苦的孩子和父母，想起我们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们，不顾自身安危，拼了命去挽救濒危的同胞，从死神那里抢回了好几万同胞的生命，……

　　农历二月二那天，济南瓢起蒙蒙细雨，从凌晨下到深夜，泉城昏暗凄迷，似在无声地嘤嘤哭泣，所幸空气还好。苍龙已经醒来，播下普天甘霖，野外愈发青翠起来，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应该就要来了。

　　2020年2月于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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