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的长篇小说《城的灯》(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显然是带有寓意的,他试图照亮乡村通往城市的路途。我马上想到方方的一篇小说《奔跑的火光》,那位总想摆脱农村艰难生存的女主人公英芝,听了已在城市站住脚的春慧的一番指点以后,视春慧的话“有如一盏灯”,把自己黑暗的心间照得透亮,但结局是她倒在了刑场上,永远告别了光明。城市与农村的冲突,对于文学来说真是一个重要的资源,它不断刺激着作家的灵感,特别是自19世纪以降,许多伟大作品的主题都可以说是由此派生而来的。19世纪的西方作家把现代工业诅咒为撒旦,产生了波德莱尔笔下的鬼魅的城市。但如今中国作家所面对的世界更为复杂,他们不仅看到急遽的都市化进程在吞噬着田园的诗意,也在充分享受着一百多年来的现代化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实惠。城市和农村的冲突,对于当代中国来说既具有空间感,也具有时间感,同时还存在着历史与现实的叠置。社会普遍的现代性焦虑诱使传统的精英文化向城市缴械,即便对现代文明持有批判的人也不过是在城市打一场“巷战”而已。人们忽略了中国现代化的严重不平衡,仍然传统的广袤农村就成了无人守护的文化荒地。
李佩甫是一位非常熟悉中国农村的作家,《城的灯》表现出他对这块土地的执着,他深深地懂得,这块土地至今对中国作家来说仍是不可放弃的沃土。他通过冯家昌为自己及兄弟们走进城市所作的艰难拼搏和所付出的代价,也通过对诗意背后的农村的“寒气和毒意”的揭示,让我们看到农村是如何在城市的蛊惑下一步步熄灭了人性之灯。这也许是现代化的必不可少的风景:城市耸立的高楼将遮挡住田园上越来越多的阳光。城市的高楼只是引诱欲望的魔鬼之灯。这个灯肯定不是作者所期待的“城的灯”。
“城的灯”作为一种寓意,来自圣经,显然这个城并非城市之城,这是一个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上的封闭城堡,它象征着人类的美好精神的圣洁境界。刘汉香这位农村女性形象的塑造完全浸透着李佩甫对宗教神圣性的景仰,她几乎是一位东方化的圣母。但她有一个涅槃的过程。正是冯家昌的背叛,使她从8年的道德幻象中惊醒,她看到了农业文明不再是田园的诗意,而是在培植着仇恨。仇恨促使冯家昌逃离农村跪倒在城市面前,刘汉香却把仇恨埋在心底,决心以植树来净化堕落的乡村。她最后死于人的贪欲,埋葬她的香姑坟其实才是真正的“城的灯”。即使作者把小说的结尾安排在冯家昌带着几个兄弟跪在香姑坟前,但他们迷失的人性能被这盏灯照亮吗?我以为连作者对此也疑虑重重。这部小说更像是农业文明的最后晚餐,从此以后,文学恐怕只会操持着城市标准的语言去表达最新的时尚,而诗意的田园将会离我们越来越遥远。
铁凝的短篇小说《逃跑》(《北京文学》2003年第3期)也涉及到城市与农村的冲突,但她是从同情和平等的角度切入到这种冲突之中的。小说中的老宋也是为了生存从农村走进了城市,他在灵腔剧团看守传达,他凭着认真、肯干、乐于助人,在城市站住了脚,剧团里的人谁都认为老宋是一个善良的好人。老宋有自己的做人的原则,他恪守着传统美德,这显然与冯家昌的工于心计大相径庭。但在面对城市而采取忍受的态度上,两人似乎又殊途同归。铁凝是怀着真诚的敬意来书写老宋这位普通农民的,在这种书写里,我们同样能体会到城市与农村的绝对不平等的事实。所以老宋在面对生存与尊严的两难抉择时,不得不得罪一次城市,作出了一个英雄壮举——到乡下锯掉了自己的一条腿。而那些曾得过老宋帮助的城里人却对老宋逆驳他们意愿的行为大为愤慨,决定要收回他们对老宋的“施舍”。《逃跑》和《城的灯》不约而同地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道德主义,《城的灯》无情地撕开道德的外衣,让我们直面人性变异的残酷;《逃跑》也许显得温和一些,它只是带着我们跟随老夏去寻找老宋,当看到那位被锯掉了一条腿的小老头儿“佝偻的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同一只受了伤的野兽”时,一个沉重的问题就凸显出来:我们认可的道德原则,能够保障普通农民的基本生存吗?老宋面对巨大的城市,惟有选择逃跑。
《城的灯》塑造了一位圣母般的英雄香姑(即刘汉香),因而挽回了读者对农村的绝望。这似乎也呼应了一种创作趋势:英雄气质逐渐返回到当代文学之中。在巨大社会变革的二十余年间,在与人民群众共同经历了变革中的生活压力和观念磨砺之后,作家们逐渐从放荡不羁的天空中降落到脚踏实地的大地上,对涌动在普通民众心中的英雄情结有了新的感受。同时他们也体会到,缺少英雄气质的文学就缺少应有的重量。所以我们就在许多作品中感受到了英雄的呼吸声,不过作家们不再去塑造高高在上的、呼风唤雨的英雄,而是让英雄回到民间。香姑就属于民间化的英雄。另一篇直接取名为“英雄”的中篇小说(作者陈昌平,载《作家》2003年第3期)更是这样。小说讲述普通的工人老高退休后百无聊赖,但当他走到人民广场中间,对着众人讲述战争年代英雄的历史时,他突然发现在他的内心就藏着一个伟大的英雄情结。从此他的生活就变得壮丽辉煌,他的精神也充满了阳刚之气。它至少给我们两点启示:第一,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英雄;第二,英雄必须回到广场——人民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