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门口吃西瓜的时候，听到阿南的脚步声。我回头看他，他站在楼梯上，穿黑T恤和破牛仔裤，头发染了一点红，黑黑的皮肤。那家伙，好像一点都没变。记忆中，阿南好像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这个姿势地站在这里。
　　刚搬来这里的第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车开到院子门口时，我不禁抱怨起来：“这种地方怎么住人嘛！”
　　的确，这个院子旧得不得了，老式的红砖房，木楼梯。偶尔在墙角的砖缝里，冒出一些细小的苔类植物。下雨的缘故，地上显得特别脏，到处是泥。可是我们不得不住在这里，因为爸爸破产了，我们的房子要拿去抵债。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只是不停地抱怨。下车时我一脚踏进水洼里，漂亮的纱裙和红皮鞋弄得脏脏的。我的眼泪顿时流下来，我哇哇地哭起来。妈妈开始安慰我几句，后来就干脆不管我，把我扔到一边，自己忙着搬家具。
　　我一直哭，也没有人理我，我就不哭了，蹲在地上看工人搬着东西从我面前走来走去。我的肚子有点饿了，便从书包里掏出一些糖。剥开糖纸的时候，我看到阿南，他站在楼梯上看我。那真是一个脏孩子，穿着过大的黑衣服，皮肤也黑得要死，头发乱七八糟地顶在脑袋上，鼻涕一直流到嘴边。恶心死了！我没了食欲，把糖扔到地上。
　　房子下午就收拾好了，我从此就开始了我的贫穷生活：不再有人带我去游乐园，买漂亮衣服，我不再去上钢琴课舞蹈课，不会每顿饭都有肉——当然一开始我是难以接受的，尤其是要和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一起玩，那对我来说简直生不如死。于是我就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和洋娃娃说话，偶尔去郊外的田野散步。
　　后来就和阿南认识了，那天他在外面闯了祸，被他妈妈不停地打。他跑到哪，他妈妈就追到哪。这样一直到傍晚，他妈妈一个人回来了，哭着提着笤帚上楼。晚上我家里做我最不爱吃的鸡蛋面，我偷偷地端着碗出来，正准备倒掉，看到阿南。他蜷缩在墙角的砖头后面，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我看着他，他也一直看着我。很久后他站起来说：“可不可以把饭给我吃？”声音很小，我想了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把碗递给他。他吃得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很久似的。我一直都讨厌他啊，可是那一刻就可怜他了，看着他那个样子，我有些心疼。
　　再后来我有时候和阿南说话，有时候不。我还是特别讨厌和阿南在一起的那些脏孩子，可是不再讨厌阿南了。阿南惹了事，就躲在楼梯下面的砖后面，而我总是偷偷地给他送些吃的东西。除了这些，我们再没有其他交往。
　　这样十年下来，阿南还是那个阿南，每天都惹事，越惹越大。很多次阿南甩门而去，几天几夜不回家。我听到阿南妈妈的哭声，非常歇斯底里。
　　我家也不太好。爸爸一直没有翻身的机会。家里一直穷得叮当响。我早已习惯了和周围人一样的生活。
　　我开始上中学的时候，阿南已经在读初三了。第一天去学校是阿南带我去的，一路上不停有人同阿南打招呼，用怪腔怪调问阿南：“这是你妹妹吗？”阿南不理他们，我那时才发现阿南那么高，而且他一点也不脏，身上有很好闻的青草味。
　　报完名，阿南带我到处逛。他指着操场对面的红色楼说：“有事到那里找我，我教室在三楼。如果我不在，就在天台。”
　　虽然这样说，我却没有事可去找他。因为我很乖，不去惹任何人任何事，一个人默默地读书，考很好的成绩回家。
　　只是有一次，体育课，在跑3000米的时候我突然晕倒了，醒来时我躺在医务室的床上。我还不太清醒，可是我满脑子都在想阿南，想去找阿南。阿南不在教室里，我跑上天台，有很多男生聚在那里打扑克，烟酒味扑鼻。有人问我：“你找谁？”我来不及说话，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是在出租车里，旁边是阿南。我睁开眼睛，看到车窗外的人和房子。所有的东西不停飞逝，只有阿南一直在我身边。
　　一年后阿南毕业，他没有考上高中，被送去很远的地方读职高。
　　初三时参加课外的补习班，每天都很晚回家。那个冬天，有人在巷子里打架，一群人打一个。那个人一直没有叫出声，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抬头。是阿南。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阿南，扑过去问他：“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他额头上的血不停地朝下流。我用围巾给他擦，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完。阿南说：“别管那些伤口了，不会死的。”
　　我静静地坐到阿南旁边，看着夜空。阿南转过头问我：“怎么这么晚？”
　　“补课。你呢？他们为什么打你？”
　　“你别管这些了！”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知道帮不了他。阿南说：“你回家吧，别管我。”我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听到阿南在身后轻微的笑声。
　　再后来我上了这个城市最好的高中，那里离阿南的学校不远。第一天，仍是阿南送我。那时候阿南已经非常英俊，穿精致的黑衬衣，走在学校时很多人都在看他。阿南在那么多的目光中眯起眼睛看太阳，嘴角露出不屑。
　　我开始在闲的时候给一些杂志写稿，偶尔有很大数目的稿费从各个地方汇过来。阿南常常来看我，有时候拿一些钱走，有时候只是带我出去吃饭，或送我一些廉价的小东西，可是我把它们都留着。
　　我高二的时候阿南被学校开除，他的爸爸在同一时间出车祸。那些个夜晚阿南家的灯始终没灭过，阿南的妈妈声嘶力竭地哭。那个家终于破败，所有的记忆都随风飘摇。而他们从未知道过幸福是什么样子。
　　这个小院的房子不停地空空实实，可是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快乐。大家做的最多的事是抱怨和争吵，无所事事或疲惫不堪。连气质那么好的爸爸妈妈也变成这样。
　　我有时候在街上碰到阿南，他总是低着头专心地走路。他在找工作，那个时候阿南已经长成大人了，所有的负担都将压在他肩上，所有的痛苦和烦闷。
　　高三的寒假我已经习惯睡很少的觉。每天很晚的时候我捧着杯子去外面接凉水喝。然后抬头，看到阿南屋子的灯是亮着的，心里就有了安慰。很奇怪的感觉。大年夜外面放烟花，院子里有了些喜庆的色彩。我和阿南坐在房顶上，风很大，绚丽的花瓣在我们头顶绽放，倏忽一瞬。阿南问我准备往哪里考，我说就考这里吧，不出去了。阿南笑：“为什么不去北京或上海，怕考不上吗？”
　　我摇摇头，岔开话题：“阿南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笑了，这样纯粹的笑。”阿南又笑了，不再说话。
　　阿南并没有等到我考上大学就走了，他带着他已经疯了的妈妈离开了这个城市，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整整13年。
　　从我和阿南的第一次相遇，我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有人操纵着整出戏，等待着结局。我用了大篇没有表情的文字叙述这十三年，我没有考到外面的学校，我不停地写稿，我努力地学习，我把我所有的青春都深埋进去，不会再有一个人可以令我耗尽这么多的光阴和精力，不会。
　　那一年我5岁，在雨中，我剥开糖纸，阿南就站在楼梯上看我。命运的齿轮从那一刻开始转动，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们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