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0年1月10日
《生活日报》·生活焦点

 　　2000年1月8日12：30，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准时开播。济南。守候多时的山东电视台女记者王蓉蓉心中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
    　“这段路，我感到非常长，我觉着仿佛到了头、到了生命的尽头……”
   　 “作为一名法制类节目的记者，常常揭露社会的一些黑暗面，可轮到自己头上，为什么就没有人保护？”
     章丘。济南一把手有限公司院内，面对央视记者的摄像机，王蓉蓉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因为，这里，是她人生中最难以忘却的一个黑色坐标：8 个月前，来此采访的她和她的同事吕福军遭到该公司党支部书记、总经理、章丘市经委副主任于孝海等人的暴力殴打、摄像机被摔成三截！并被强行拍照、逼写汇报，直到一位好心人拨打110 才得以脱险！
     如今，直到《记者被打之后……》播出之日，坚持要讨个说法的王蓉蓉和她的同事们仍四处奔走……

起因

 　　1999年初，山东电视台名牌栏目《道德与法制》接到法院提供的一条新闻线索：济南韬意策划中心状告济南一把手有限公司违约、侵犯其知识产权。
    原来，1998年8月3日，“济南韬意”曾与“一把手”签下一纸协议: 该策划中心负责为原名章丘市华冠公司的济南一把手有限公司进行产品包装, 并为企业的发展思路做全方位策划。协议签订后十日内，后者需支付款5万元，半年后另付5 万元， 另外5 万元在企业效益达到一定数额时再付。 1999年2月，到了“一把手”应付第二笔款时， 该公司以效益不好为由，提出再签一份“补充协议”，表示公司达到５００万时，再付这５万元，效益不好，则由“韬意”退还已付的５万元。“韬意”不服，遂于同年３月诉至济南市市中区法院，要求对方按合同付款，并收回一切相关策划报告。法院随后受理此案并开庭审理。
     事不大，却让该栏目负责人颇感兴趣。策划业作为一门新兴行业，其所涉及的买卖商品不是有形的实体而仅仅是一种发展思路。这种发展思路究竟值多少钱？法律到底又是如何规定的？该案，无疑是对国家“知识产权”相关法规中“合同未完全执行完毕，知识产权归谁所有”的最新诠释。
     这一线索被法制组列为1999年第二重点选题。
     １９９９年４月８日，负责这一选题的记者王蓉蓉在采访完原告韬意策划中心经理张涛及其律师后，持电视台开具的介绍信，驱车赶往数十公里之外的章丘市。在“一把手”公司，见到了该公司副总经理赵书贵和经理助理杨小龙。赵书贵以“于总不在，没有权力谈任何事”为由拒绝采访。
     为了对这一案件进行客观、深入的报道，４月１３日下午，王、吕二人再次前往章丘。回忆往事，王蓉蓉哭了。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阳光灿烂的春日，那个梦魇般的灿烂春日……

被打

     这次见到了总经理于孝海。于孝海是章丘市经委副主任，挂职“一把手”总经理兼党支部书记，高高大大的样子，足有１米８３。
     记者看到了当时录像带仅有的１分多钟镜头：
     王蓉蓉拿出工作证并自我介绍。查证、起身、握手、寒暄，于孝海问：“你们来有什么事？”“对方已起诉。我们想知道作为被告，您对此事持什么态度？”坐在椅子上的于孝海抬起头，看了王蓉蓉一眼，说：“没有什么好谈的，那个张涛是个流氓。”“为什么这样说？请谈一下……”“因为那个张涛是个流氓！”于孝海厉声说着，忽然站起身来往外走，边走边吼：“滚，都给我滚！”镜头剧烈摇晃，图像消失。吕福军告诉记者，他被于孝海推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王蓉蓉说，就在他们被推到门口时，于孝海突然一转身，猛地从吕福军手里夺过摄像机，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向地上摔去！防震、加厚的镜片粉碎，机身当即断为三截。“你们怎么能砸机器！”话音未落，于孝海转身一拳，重重地打在王蓉蓉前胸。王蓉蓉被打出一米开外，倒在地上。她说，她看见杨小龙等七八个人围了上来，皮鞋像雨点一样重重地砸在身上。被围打的吕福军不顾一切地冲进来，拉起她向院里的采访车撤。
     十几米的路，足足走了十几分钟。王蓉蓉说：“每走一步他们都打我，我感到一切都完了。”于孝海下令：“把大门关上！”车是从司法局借来的。王蓉蓉看到，司机也被揪下来陪打，几个人拽着吕福军的耳朵地转圈儿，吕福军满脸是血！在车门口，于孝海的拳，又重重地砸向她左面颊……

 拍照

    殴打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随后，两位记者被分别带进两间房子，要求写出此次采访系是非法采访的汇报材料。
    　“我们是省台的记者，没有义务向你们汇报。”王蓉蓉的嘴硬随即招来更硬的一拳和谩骂。王蓉蓉说：“申辩一句，他们就打我一下，非说是张涛派来的。没办法，我开始写.......”材料写了很长时间。让她煞费苦心的是， 怎样才能在材料上留下被打的记述。王蓉蓉想起了藏头诗。这种古代才子佳人寄托绵绵情思而常常采用的含蓄，如今，被一位女记者无奈拿来作最隐晦的控诉！不敢藏头，只好藏尾。
    记者看到，汇报材料的前六行，每行的最后一个字，竖着读下来是：“他们打我，把我……”。王蓉蓉说，写到这里再也写不下去了，满身的伤火辣辣地痛，她只想：“逃出去、逃出去......”
     汇报材料签字后被通过。赵副总经理端着个照相机推门进来，说：“王蓉蓉，对不起了，得给你拍个照作纪念。”立此存照后一会儿，一位叫李传娥的女人拿出把梳子，让她梳梳头，感动得王蓉蓉不知说什么好。回头一看，两名公安出现在面前。原来，是一位过路的司机报了警，干警们找了好半天才发现他们。 
     王蓉蓉说：“出门时，一股莫名的屈辱袭满全身。才六点多钟，天怎么就黑了！”

震惊

     在明水镇派出所，记者王蓉蓉拨通了社教部副主任郭占平的电话。“摄像机被砸！我们受到殴打......”泣不成声的王蓉蓉再也说不下去了。郭占平告诉记者：“当时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前，我们记者也曾受到过围攻，可光天化日之下，砸机器！打人！这怎么可能？章丘是全国依法治理先进单位啊！”
    问明情况，郭占平一边向有关领导汇报，一边立即委派《道德与法制》栏目负责人白杰、刘子真火速赶到出事地点。当晚10:00许，他们见到了被打记者，并向章丘市委、 市政府及公安局的有关领导表明了立场，对方表示，将尽快依法调查严肃处理。
       4月20日、5月14日、6月23日， 山东电视台三次以单位和受害人两种名义向章丘市政府递交了处理意见书。经咨询有关法律专家，他们提出了以下建议：
        1.依据《刑法》有关规定，于孝海已涉嫌损坏公私财物罪、非法拘禁罪，并对被打记者的名誉、精神造成严重损害，要求尽快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2.鉴于“4·13”案件的主要责任人系章丘市经委副主任、章丘市济南一把手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兼党支部书记，应给予其相应的党纪、政纪处分。
        3.以单位、个人两种方式公开向被打记者和山东电视台致歉。
        4.赔偿被摔毁的摄像机。
        5.赔偿受害记者医疗费、误工费及精神损失费等。
        6.追究其他参与者的法律责任。
        1999年5月7日，济南市公安局主检法医师王振洪作出伤检鉴定。
    鉴定书认为：
    王蓉蓉左耳耳鸣、听力下降，左眼睑青肿，网膜水肿，视力下降”。吕福军面部、耳廓、胸、背部均有皮下出血，均构成轻微伤。
     章丘市公安局委托章丘市物价局对被毁的摄像机进行鉴定，核价为6510元。山东电视台立即要求重新鉴定，并由技术部出具核价25700元的建议意见。6月中旬，该市公安局送来了35000元赔偿金后鉴定搁浅。

退卷

      　1999年6月21日，章丘市公安局以涉嫌毁坏财物罪， 将于孝海诉至该市检察院。其间，于孝海被取保候审，继续上班。7月14日，章丘市检察院以事实不清、 证据不足为由退卷，要求公安局补充侦查，退卷的主要问题在于：
     毁坏的摄像机是于孝海夺过来故意摔坏的，还是和吕福军在争夺中摔在地上摔坏的，双方证词不同，又无旁证。
     于孝海供述，王蓉蓉曾同丈夫及张涛去过章丘，王蓉蓉的采访系为“韬意”打官司搜集证据的。王蓉蓉则表示，此说纯属子虚乌有。
     两位记者采访时，领导是否知道，目的、内容是什么？
        11月2日，补充侦查材料后， 章丘市公安局再次诉至该市检察院。随后，该院以主要情节供证不符为由退回公安局。
       　11月27日，央视《今日说法》记者赶赴章丘采访。章丘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张精一告知，此案的焦点在于，摄像机如何被毁？是于孝海摔的，还是双方当事人争夺中掉在地上摔的，由于双方当事人也证实无其他人在场，已无法更客观地查清这一关键情节。
     山东电视台社教部副主任郭占平则告诉记者：由于摔和掉的高度、受力度有明显不同，所以只要做一次相关试验，就很容易作出科学判断。他搞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儿到底难在哪儿。
      　12月，章丘市有关领导到山东电视台向两位受害记者道歉。章丘市公安局告知，由于没有侦查到新的证据，已决定不再向检察院移交，此案调查中止。

    告状

     山东省新闻记者协会了解到记者被打情况后高度重视，省人大、中国新闻记者协会纷纷去电去函，要求依法惩处殴记责任人。
     王蓉蓉说，她永远忘不了这一切。寒风中，陌生的北京，中国记协同志温暖的话语，让她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样止不住流泪。中国记协一位姓张的同志冒雨赶往章丘，督促此事解决。
     王蓉蓉说，伤口可以慢慢愈合，但打记者的人何时才能受到法律的惩处，作为一个法律记者，她必须较真。
       　1999年11月26日，她和她的同事吕福军分别向章丘市法院递交了刑事附带民事诉状。
     就在递交诉状的前三天，章丘市委、市政府作出“关于于孝海一案调查处理情况的说明”。
        12月9日， 中共章丘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章丘市政府作出决定，撤消于孝海济南一把手有限公司党支部书记职务和章丘市经委副主任一职。
    记者也曾于今年1月8日将电话打至“一把手”公司要求采访，被告知：“于总不在”。

    说法

     新闻记者的采访权是宪法赋予的神圣权利，剥夺记者采访权，实际上是剥夺人民的知情权、监督权。去、今两年，新闻记者被打事件屡有发生,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中国新闻法制研究中心研究员魏永征认为，新闻记者拥有采访权、报道权、评论权，还有传播权，但在法律的条文里还没有上述权利的维护办法。
    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副秘书长林文肯在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表示：全国各级纪检机关都会作新闻单位的坚强后盾，积极主动地支持配合舆论监督。对于干扰破坏舆论监督，造成恶劣后果的，必须严肃查处，对于构成犯罪的，要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被打的王蓉蓉告诉记者，她曾经为老农民要回过多收的三提五统，她曾为一个母亲在禽兽不如的丈夫手中要回过被卖掉的孩子。老百姓可以找记者，记者告状又该找谁？“作为全国被打记者中的一员，我只想说一句话：能不能从法律上保障我们的权益？”
     记者采访是执行公务。同样执行公务的警察有了《警察法》，同样执行公务的税务人员有了《税务法》，何时才能有一部针对新闻记者的《新闻法》？
     王蓉蓉说，正常采访被打，却只能用民法来诉讼，也许，这正是此案折射出的尴尬。
     舆论监督，呼唤立法！(该文先后被《民主与法制画报》、《今晚报》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