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01年2月12日
《新民周刊》

 　　这一回才是真正的“惊爆”。
　　１月２４日大年初一，山东惊爆耸人新闻：“东方圣城”曲阜，因改制后的旅游公司管理混乱而水淹“三孔”，车毁元碑，酿成重大事故，国家文物局调查组进驻曲阜。
　　俗云“只因有孔子，曲阜无小事”。如同麦加在阿拉伯世界的地位，曲阜在全球炎黄子孙的心目中地位之高之圣不言而喻。
　　曲阜无小事。去年同样是新春刚过，因传言曲阜改制“卖孔”，我们曾赴曲阜了解详情，后刊发特稿《曲阜‘卖孔’真相》。今年又是新春，我们徘徊在清冷、空旷的孔府、孔庙、孔林，又在“雪暗天”时离开曲阜，心中的感受无以名状：曲阜的事太大了，加入战团的媒体太多了，对立的说法太浑了，内中的隐情太多了，而权力一旦失去监督又太可怕了……
　　曲阜市有关部门最近向记者提供的《曲阜市人民政府关于近期有关媒体报道曲阜“三孔”被野蛮水洗文物严重受损问题的情况调查与说明》（以下简称“调查报告”）中称，此前一些媒体所报道的内容与实际情况不符，个别地方甚至夸大其辞。该报告承认，在2000年12月6日至12日的“三孔”（即孔庙、孔府、孔林）景区环境治理工作中，“极少数员工安全意识淡薄，擅自作主，出现了操作不当而有损文物古迹的地方，如孔庙内有的员工用湿布或湿拖把擦拭门窗廊柱，有的用水冲洗地面的鸟粪和陈迹污垢，不慎将水溅湿了古建筑墙面等。”但报告同时认为，孔庙内“并没有用大水冲洗（文物）”，“孔府、孔林内古建筑没有使用水或湿抹布进行擦拭”。
　　结论是，“三孔”未遭大面积严重破坏。
　　其实，要搞清真相也并不太难，重要的是你到了现场了吗？你了解的情况全面吗？更重要的也许还是那个老问题：你把你的心“交给读者”了吗？
　　我们也希望去年的种种预感不要成为事实，但真相并不由着我们的心愿而改变……
　　彻底的洗涤，上海话叫做“擦老啃”。我们不知道紫禁城金銮殿、拉萨布达拉宫是否被擦过“老啃”，　　我们更不知道巴黎圣母院、敦煌莫高窟、高棉吴哥窟是否被擦过“老啃”……
　　因去年的多日盘桓，我对“三孔”已经很熟悉了。
　　为确保采访不受干扰，我和我的搭档决定兵分两路，他去责任部门明访，我去现场暗访。
　　走进孔庙的碑林，乌鸦的叫声似乎特别凄厉。斜阳里，很远就可以看到曲阜那唯一的一块元碑没了，只是残留着凹口的碑座还在，宛然一幅残阳昏鸦断碑图。
　　这样的圣地本来很难想象竟会有粗鲁的卡车横冲直撞进来，就像苏州的留园和杭州的刘庄很难想象蒙古马队闯进去会有什么后果一样。
　　但是大象还是闯进了瓷器店。２０００年１１月２２日下午，曲阜市孔子国际旅游股份有限公司保卫科职工庞斌，私自驾车到孔庙拉引火柴时将位于十三亭碑亭院东侧的元代“御赐尚飨释奠之记”碑撞成六大碎块，若干小块。
　　仅仅是为了一车引火柴。事实上，即令全世界的引火柴也无法抵偿这块元代名碑的价值。因为引火柴能够再生，而元碑无法再生。
　　我们不妨对手头的一份山东省文化厅“鲁文物２００１年鉴字第一号文件”辑要如下：……（此碑）高１７５厘米，宽７５厘米，厚１６厘米，立于元惠宗至元５年（１３３９年），碑文详细记载了元惠宗让孔子五十四代孙监察御史孔思立用御酒代皇帝祭孔一事，经现场鉴定，一：……此碑是孔庙现有记载元代皇帝祭孔的唯一石碑，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属于国家珍贵文物；二：此碑被撞为粉碎小块，特别是中间部分已成齑粉，碑中文字无法拼贴。损坏程度：毁灭性。
　　这是文革后的第一次毁碑事件。原本的职责应该是保卫孔庙的保卫科人员庞斌事后立即被拘捕。
　　然而，这样的恶性事故仅仅被曲阜市政府解释成一件“偶然性事故”，因此“三孔”更大的劫难自然还在后头。
　　仅仅事隔十来天，为以“新的面貌迎接中国孔子国际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的成立”，曲阜有关部门居然忽发奇想，要对“三孔”净身，进行一次全面的彻底的卫生大扫除，工具：刷子、皮管、水桶、抹布……
　　净身方式：冲淋。介质：水。对象：鸟粪和常年陈垢。
　　彻底的洗涤，上海话叫做“擦老啃”。我们不知道紫禁城金銮殿、拉萨布达拉宫是否被擦过“老啃”，我们更不知道巴黎圣母院、敦煌莫高窟、高棉吴哥窟是否被擦过“老啃”，反正“三孔”这样的千年“老啃”一旦被人像老咸肉一样擦过后，结果如何简直是可以预料的。
　　记者以普通游客身份进入“三孔”和颜庙，用望远镜观察，发觉孔庙、孔府的局部被冲洗的痕迹相当明显，旅游公司目前对外界口口声声说“绝对没有用大水冲洗”，多少有点欺负记者们的肉眼和玩弄字眼，而且“大水”又是什么意思？多大的水量算是“大水”？是高压水枪吗？有人说你们用“大水”了吗？无论孔府还是孔庙，用“大水”清洗当然不可，但用“小水”就可以了吗？春秋笔法，玩得真好。
　　事实上，那孔府内宅门的横梁、那椽子、那椽子和檩子之间的砖块只要借助普通光学仪器就可看得出被水冲洗过和被硬质刷子刷过，那种清洗的力度和质感特别容易使人联想起被洗得褪色的牛仔裤和旧军服，檩子、柱子、椽子、背檩、山墙、屋檐、窗格、门楣————都干净得像旧时茶馆的白木桌（详见本刊照片‘孔府内宅门’和‘孔府前堂楼廊顶天花’）。大成殿后廊彩绘、重光门彩绘、颜庙复圣殿廊坊彩绘、廊顶天花彩绘都大片“模糊并干净着”……毛主席老人家早就说过，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可现在那些地方的积垢不经水洗就“自行跑掉”了，而且连油漆也带跑了，岂非咄咄怪事？
　　进一步自曝真相的是砖块。砖块因材质不一而吸水性有差异，色泽也就有了深浅，用我的微型望远镜观察，砖块之间水洇色斑清清楚楚，不怕被笑话，记者年幼时年年清洗蟋蟀盆，那砖质盆的质地不一，受水后的色差就是不一样，不信可以当场演示。我是一向相信一万个零抵不上一个一的。
　　还有那木头，木质不一，受水后的色泽也不一，“孔府前堂楼廊顶天花”大约年代过久，如今最“不争气”，水洗之后至记者到达之日还是水洇宛然。
　　大成殿的龙柱（第三根）上，原先镶嵌的云朵脱落了２块，断榫口簇新，其中一块是水洗后２０多天掉下来的，重达１０余斤。
　　孔庙碑林内一个众说纷纭的事情是，是否所有的石碑都“接触过水”了，文物保护常识告诉我们，石碑的缝隙最忌讳严冬进水，结冰以后最易爆裂。“调查报告”在逐条批驳中国文物报和解放日报“十三碑亭内仍用水管直接喷冲”的说法时辩解说：（工作人员对鸟粪）“使用软滚轮擦拭了亭碑，用水冲了地面”，但是“在检查中被发现后立即制止，停止清扫”。
　　我们观察了清洁后的石碑，发觉干净程度和去年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关于“清洁被鸟粪污染的石碑”，文管会的说法是：石碑被水和刷子“招呼”过了，并有人证现场目击；旅游集团的反击是：对付石碑鸟粪只动用了湿抹布或软滚轮。
　　我们当场去孔林的墓碑上作了一个实验，那里的陈年鸟粪更多，我们发觉，仅用湿抹布是根本无法清除鸟粪的，鹭鸶之类的鸟都是荤食者，鸟粪呈胶质状，风干以后比“百得胶”还厉害，鸟粪被软滚轮“滚”后只会更呈玛瑙状，在我们试图剥离它时，指甲都剥出血来，平心而论，既是古迹，清除陈垢等于清除文物的“包浆”，至少应该是愚人节的恶作剧，但即要彻除，在技术上就非用水用刷子不可，“调查报告”的起草者也太不职业太不实证了，下笔之前何不像我们一样体行一下呢？
　　而且还有一个矛盾的说法是，既然仅仅用了软滚轮和用水冲了“地面”，没冲石碑，那又何必“立即制止”呢？制止软滚轮、制止地面清洁吗？
　　一下子又弄得像进微机房一样的感觉了。
　　离开现场后的第一感觉是，“三孔”的局部肢体像被众健妇摁倒后用丝瓜筋狠擦了一番“老啃”，干净是干净了，古韵也完了。
　　假如一筐秦汉制钱或司戊鼎的包浆都被擦没了，我想它们的归宿最多也就是我们脚后跟的“汤婆子”了。
　　争论焦点：“三孔”究竟被洗过没有？记者现场调查，发觉“三孔”内一片“无形恐怖”……
　　“三孔”被淋浴，震惊海内外。
　　现在的焦点是，世界文化遗产“三孔”究竟被水“摁”过没有？而并不是有没有“大面积破坏”（事实上并没有人说“三孔”被大面积破坏呀，问题是小面积的破坏就是允许的吗）。
　　事发现场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处于强势地位的旅游集团坚持说他们清扫过程绝对没有用水清洗，并带记者到现场一一介绍。
　　但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文管会却坚定地说，他们（旅游集团）用水洗了。绝对用水冲了。文物损失难以估量。
　　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去年１２月中旬前后“出的事”，一个多月后，曲阜市政府还拿不出“最终说法”，直到２月初媒体蜂拥而上报道，迫于压力市政府才组成调查组，２月４日开始调查，三天后（２月７日）公布了结论，那就是《关于近期有关媒体报道“三孔”被野蛮水洗、文物严重受损问题的情况调查与说明》，主要说法一言以蔽之：（三孔）个别地方用水或湿抹布进行了擦拭，但没有用“大水”冲洗；油漆剥落都是自然风化所致，没有用硬刷子洗；由于常有人拓制碑文，所以我们对石碑不存在大量用水冲洗的可能性。
　　问题是记者通过北京的特殊管道，偏偏搞到了国家文物局的一份根据录音整理的“机密材料”却泄露了有人拼命想掩盖的真相。
　　那是一次“不公开的会议”，主题，曲阜市文物保护问题。
　　时间：２００１年元月１７日下午２：３０
　　地点：阙里宾舍２楼会议室
　　参加人员：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司晋洪魁
　　　　　　　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司李晓东
　　　　　　　国家文物局法规政策处王军
　　　　　　　山东文化厅文物处由少平
　　　　　　　济宁市文物局局长李诗秀
　　　　　　　济宁市文物局考古研究室王政玉
　　　　　　　曲阜市人民政府副市长许可……
　　（省略号以后均为曲阜市有关责任部门的领导，考虑到他们的目前处境名单从略）
　　如果我们不便披露会议全部内容的话，至少可以说，这是一次曲阜有关方面彻底被“熊”的会议，专家们到现场考察后，一致认定“三孔”被水“摁”过，于是拍了桌子。有关方面的辩解则期期艾艾，顾左右言他……
　　记者在“三孔”内外晃悠，暗访了３０多位不同职业的曲阜市民，深深感觉到弥漫在“三孔”的“无形恐怖”，因为近来不断地有人警告他们：谁敢实话实说，第二天就扒了你的皮，走人！这曲阜你还想不想吃饭你？
　　那恐怖既非白色也非红色，它看不见，自然是无形的了。
　　接受我们暗访的有文物局的导游，也有旅游公司的“野导”，有“三孔”的管理人员，也有摆小摊的、收门票的、驾马车的、拍照的……
　　只要向他们问起“三孔”用过水没有，一瞅旁边没干部便都轰然一声：当然用了！这么多眼睛看见了，这么多人参加了，能捂得住吗。
　　至少有三名“野导”说看见用水用刷子了，你们还要证人吗？我这里还有他们（游客）的名片。
　　至于用没用“大水”了，那就是笑话了，皮管子里的水算不算“大水”？
　　一名参加清洗的职工说，为了庆贺孔子旅游公司的开张，庙内进行了为期七天的大扫除，每人发了一把“水滚”和一把刷子，上面说了，只要眼睛能瞧见的地方不能有半点灰尘！到时候，检查人员都戴着白手套验收，不合格的话，一次警告，二次记案，三次开除。
　　第一次大扫除后整个“三孔”还有１０６处不合格，上面喝令返工。
　　清洗大成殿，干脆雇民工清洗大龙柱，每根洗价８０元，一共花去１２００元。民工像猴一样爬上升降梯，用皮水管，用刷子，还可能用了肥皂水碱水，否则怎么洗到现在这等细皮白肉的模样。终于把“云朵”给洗下来了，你只要没生白内障，哪有看不出的？你说你去年来过？自个儿比较一下不就得了。
　　不少员工指证，大成殿、孔庙等处的祭器内都有过清洗后的积水，旅游公司的官们说是酒，嘿，那是什么酒？能骗得了谁？那时还买来好几百米的水管和３０余架升降梯呢，孔府内宅门都是升降梯上去刷的，不要说我们，看到的游客也不知有多少，只要你们一登报，全国都会有人来指证，人家五湖四海才不怕他们报复，到时候看他们往哪里钻。
　　一个专门在景点拍照的小伙子以山东人特有的豪爽对我说，那天我无聊，拍了几张他们清洗的照片，你拿去吧，先别上报纸，别让他们揣出我在哪儿，到时候真要法庭上见，你就拿出来……
　　照片上的一位女职工正戴着一付大红橡胶手套，在一个掩饰真相者最怕而曲阜人一看就明白的地方“努力工作”……另一张照片干脆是一群清洗女工了，她们的身旁赫然就是有人最怕看见并要极力否认的“水滚”、刷子、升降梯……
　　最后，记者不妨用一位检举者的文本证词来结束我们的这一章节叙述（有关负责人的姓名暂且隐去——记者）————
　　……１２月６日，我们大家在孔庙内开会，深圳方面的两位负责人讲话：为创造一个良好的旅游环境，我们将在一周内进行一次环境卫生检查，你们从事文物保护工作多年，望各位员工在确保文物安全的前提下，进行环境卫生治理。
　　他们讲完后就离开了会场，我们的负责人说，我们有活干啦！这一次我们要彻底大搞卫生，要用水冲刷，工具都在我这里，皮管子、水桶、水刷子，出了事我顶着！“不愿干的，干不了的，给我走人”。然后就命令职工们干起来了，用皮管子接水冲洗石碑、屋檐，用刷子刷洗文物（十三碑亭内碑小块脱落，大成殿龙柱子、屋檐里是花钱雇外地人员攀着扶梯用水抹洗的），职工们干着活也心疼文物，可不干不行，如不干，上面就让走人。三天内，职工们就按照命令，把孔庙内用水刷洗一新。
　　12月26日再次开会时有人讲话：“上边来人调查我们用水打扫卫生的事啦！你们跟着我干，就要听我的！你们不要说用水刷过，说也可能抹布没拧干，刷子没甩干，就是不能说用过水。把皮管子、水刷子藏好。”会后，有人召集部分职工签字认证说：“没用过水”。职工们不明白，做过的事为什么要否认？你曾说过：“出事你顶着”。职工们没有签字……
　　我们离开曲阜时，心里揣着太多的沉重，但回到上海后，忽然觉得“三孔”的员工揣的才是千年沉重……（与新民周刊记者胡展奋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