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1年2月
生活日报  生活壹周刊

　　有谁能够相信，齐鲁之邦的历史名城青州，在北齐年间竟然有一位外国人担任过刺史！
　　这不但在浩如烟海的史料毫无记载，而且的确让人匪夷所思：眼下颇为流行的文化互动莫非在1500年前就已经开始？那时的干部任用莫非竟然如此不拘一格？
　　这一发现竟然缘起于对20年前出土的青州北齐画像石的重新认识，16年前太原出土的龙润墓墓志印证了这一发现。
　　而此前，著名的青州北齐画像石一直是部分山东学者推定“丝绸之路起点一度东移至山东”的立论根据 。
　　最为重要的是： 对青州北齐画像石的重新解读，有可能令一度风行的“丝绸之路东移山东说”变成查无实证的“无本之木”；同时，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中国文化在源源流长的历史长河里从来没有故步自封过，即便在儒家文化最根深蒂固的山东，对外来文化的兼收并蓄都令人为之赞叹。
　　2001年1月，这堆旧文物终于被“激活”。“激活”它们的，是山东博物馆副馆长郑岩。

虞弘墓石椁浮雕新发现与青州龙兴寺佛像谜团

　　2000年7月，由美国芝加哥大学发起的“汉唐之间·文化互动与交融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大学召开，众多知名专家学者济济一堂，抛出了各自的最新研究成果。其中，山西省考古所所长张庆捷《隋代虞弘墓石椁浮雕的初步考查》的论文一时成为研讨会关注的焦点。
　　虞弘墓的发掘被评为1999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据墓志记载，虞弘系鱼国尉纥磷城人。生前担任过“检校萨保”。萨保府是管理中亚民族事务的一个机构，其官职均由该民族人担任。但并没有人知道鱼国现在的具体方位何在。张庆捷先生对该墓石椁浮雕上的54幅图案研究发现，图中人物皆深目高鼻，黑发卷曲，人种应属古欧洲高加索一带。由于石椁雕绘内容丰富，成为研究当时该民族文化风貌的绝好画卷。
　　出席研讨会的山东省博物馆副馆长郑岩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35岁的郑岩当时正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攻读博士学位，主攻的重点课题恰恰是汉唐考古发现中美术品的研究。张先生的介绍让郑岩眼前一亮，他立即想到了南北朝时期青州龙兴寺的石佛造像。出土于1996年的300多件龙兴寺石佛造像当年轰动了全国，被评为该年度的十大考古发现之一。这些佛像衣纹简练，贴体下垂，特别是佛头的面部明显不同于同期中原一带佛头的特征。这到底是为什么？巨大的问号此前一直困扰着他。
　　北京大学著名考古学家宿白教授曾判断青州出土的北齐佛像带有明显中亚风格，并断言这有可能与北齐的“胡化”和中亚文化的再度东渐有关。三年前，郑岩的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杨泓教授也曾经对此提出疑问，他认为青州造像的特点，“不是出于地方创造就是另有渊源，但就北朝造像来说，它们是具有开创精神而非滞后保守的艺术创作，因此，对青州地区佛教造像的风格流变还需进行深入探研。”在龙兴寺出土的一件佛像的袈裟上，彩绘有几位中亚人的形象，是否说明青州也深曾受过中亚文化的影响？回到济南，郑岩便投入到长达4个月的专项研究中。
　　虞弘墓石椁浮雕的研究发现为破解上述疑问提供了重要的启示。虞弘的出生地大概在现在的塔吉克斯坦一带，属于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善流域，这一地域在汉魏时代被称之为粟特。粟特人以善于经商闻名，曾大批迁徙到新疆和内地。但是，如果他们仅仅是行商，又怎么会对青州当地社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青州傅家画像石与虞弘墓石椁浮雕发现惊人相似

　　郑岩决定对与虞弘墓年代相近的青州出土文物进行详细的对比。他告诉记者，我国历史研究一直注重文献中的记载，而全部文献中对只有短短27年“寿命”的北齐记载并不多，具体到青州一地，更是“文献不足征”（孔子语）。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充分运用考古发现的大量图像资料。他认为，图像与文字都是历史的载体，一但发现图像与图像间的“语境”关系并加以合理的解释，就可能复原当时的历史面貌了。
　　青州龙兴寺佛造像的出土震惊中外，而此前曾受人关注的青州傅家北齐画像石现在却默默地排列在青州博物馆展室的一个角落里。郑岩想到了这批被冷落已久的石刻珍品。
　　1971年春，青州（时称益都县）五里公社傅家大队兴修水库时发现的一座墓葬，待到县博物馆人员赶到时，墓葬的大部分石板已被砌压到水库大坝底基的涵洞里，只收集到仅剩的10块石板，其中9件有线刻画像。1985年，益都县博物馆的夏名采先生在报道中将画像分别定名为“商旅驼运"、“车御 "和“出行 "、“饮食”、“商谈”、和“象戏”等，并沿用至今。
　　郑岩跑到青州市博物馆借出这些画像石的拓片一一予以绘图复原，发现其画稿竟与虞弘墓石椁浮雕图案有着惊人的相似。夏名采先生曾清楚地记得，傅家画像石的农民回忆被毁的石墓室铭文上有“武平四年”字样，即公元573年，而隋代虞弘墓的建墓时间仅仅比傅家画像晚了19年。
　　首先，傅家画像石的边饰大多是同虞弘石椁边饰一致的忍冬纹。其次，在“商旅驼运 "、“车御"和“出行"、"主仆交谈”图中均出现了一只或二只与虞弘石椁上完全一样的颈系丝带的鸟，这种鸟被考古学家称之为“波斯式吉祥鸟”，在阿富汗也同样发现过。最让人称奇的是，只要把虞弘石椁中的一幅画面反转，就会发现它与那块被称之为“商谈”的傅家画像石内容无论是在构图、坐姿上都惊人相似。惟一不同的是虞弘石椁中盘右腿而坐的神像在傅家画像石中被换成了一位中原人，而这种服饰和坐姿完全是粟特人的民族习惯！
　　那么，那个有可能是墓主的人为什么会乐于选用粟特风格的画稿刻进自己的墓室呢？这是否说明，粟特人在当时的青州已经占据了相当的社会地位呢？
　　郑岩百思不得其解。

龙润墓墓志揭开种种疑窦——青州刺史竟是粟特人

　　山重水复之际，郑岩在16年前山西太原发现的唐代永徽四年（653年）龙润墓墓志中找到了答案。该墓志中有如下文字:
　　君讳润，字恒伽，并州晋阳人也……爰自少昊之君……曾祖康基，高齐青、莱二州刺史，僵（疆）场邻比，风华如一…………
　　郑岩告诉记者，他完全同意北京大学荣新江教授的观点：墓志中所谓龙姓来自少昊的说法不足凭信，极有可能是强攀少昊的高枝。在汉文史料和文书中，龙姓一般是西域焉耆国东迁中原后的姓氏。好在墓志还是露了马脚，铭文中有龙润任并州萨宝府长史的记载，
　　萨宝府是掌管粟特人宗教事务的一个机构，其官员要从粟特人中选拔。这说明龙润与虞弘有同样的血统。而龙润的曾祖父龙康基自然也是粟特人，他在北齐时曾出任青州刺史，这就不难理解青州傅家画像石上为什么有着浓郁的粟特民族风格了。
　　郑岩认为，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来认读傅家画像石的内容就有了可靠的根基。

傅家图像解读展开历史新视野

　　据记者了解，早在1990年，《走向世界》杂志社就曾召集部分山东专家学者研讨丝绸之路的源头问题，最后得出“山东是丝绸之路主要源头”的结论并见诸报端。有学者认为，青州傅家画像石中“有一幅商谈图，表现的就是外商前来青州进行直接贸易的情形”，而商旅驼运图中“骆驼背上明显驮着丝织品”，“墓主人是一位常来往于丝绸之路上的行贾”而且"自己（指墓主）也曾远行到印度河流域的佛教国度”。
　　而郑岩经过大量相关图案的对比查证，认为骆驼背上驮运的应该是顶折叠的帐篷，因为该驮运物未经任何捆扎。同时，所谓“象戏图”其实反映的是粟特人所信仰的祆教中“万灵节”的场面，象背上驮运着迎接亲人亡灵返回家园的床，床边六根柱头呈火焰状的柱饰其实是火焰。祆教又称拜火教，万灵节定在每年最后一天的晚上，象背上出现火焰就不足为怪了。通过对比，郑岩发现胡人牵骆驼的画面更是当时墓葬石刻中流行的艺术题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丝绸之路起点山东说”查无实据了呢？对此，郑岩认为，山东的确是丝绸之路的供货地之一，但要确定为“起点”，则要更加慎重。他告诉记者，其实，我们对傅家画像石的重新解读，为我们认识1500年前的历史提供了一个更可靠的基础，证明当时的中国在中外文化洪流的碰撞、融汇中，吞江纳川，底气十足。即便是儒家文化最根深蒂固的山东，不仅仅可以向外输出商品，而且可以非常自信地吸收外来的文化，这种兼收并蓄的气度是令人赞叹的。否则，你就无法解释，当时怎么会对一个“相当于地市一级的干部任用”如此出位。耐人寻味的是，按照传统观点，北齐的极度“胡化”简直就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一股“逆流”。而恰恰是这股“逆流”，为中华民族容纳新的血液提供了巨大的空间。
　　掀开沉重的时间之幕，历史的河流仍在奔腾呼啸。
（ 虞弘石椁插图采自张庆捷文，其余插图为郑岩所绘  摄影/朱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