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天堂”恶火，吞噬掉多少打工仔、打工妹、莘莘学子的青春。这些普通人不普通的死绝不仅仅是一个意外的电热器烤燃易燃物造成的，也绝不仅仅是给违规经营提供机会的渎职的殉葬品，他们原本被漠视的生存状态，应当得到更多关注。
　　青春的价值、亲情的价值、生命的价值高于一切！灰烬前，让我们追忆——

　　烈火中的“冰点”

　　2000年 4月2日中午，“3.29”特大火灾原因正式向新闻界公布。在这之后几十分钟的时间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家新闻媒体的记者呼啦啦取走了材料，又呼啦啦撤离焦作。
　　火灾善后工作处理小组提供的那份死亡人员认领情况说明极短，只有100多字，掂在记者手里却是沉甸甸的，那上面写着：“截至4月2日10时，已确定死亡人员16人的身份。16人中，男性12人，女性4人，学生3人、农民9人，无业人员4人；焦作籍……”
　　他们是谁？他们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冰冷的名字？记者采访过的失踪者中，有几个是他们的身影？他们原本该怎样生活？
　　我试图核实这个简单的答案，将电话打到为处理“３·２９”火灾成立的外事宣传组，被告只要找宣传部新闻科，新闻科热情的答应问一问，十几分钟后，对方接电话说：“没问着”，你找外围报道组吧。拨通外围新闻报道组郑科长的手机，对方说，名单在事故调查组，电话不知道，办公地点记不得了。我急了，说：“这些天我采访过好几名失踪大学生的生前事，是不是死者，总得向读者交待明白啊。”
　　话筒里传来一个声音：“你写笼统点儿不就行了？！”
　　我想起失踪者登记簿上一个个令人心碎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段有血有肉的生命体验。他们中最小的不到16岁，最大的也不过仅有37岁啊！
　　直面死者，我无法笼统。
　　记者决定留下来，继续进行不完整的采访，试图拼凑起被大火吞噬的一个个“生命碎片”。

身背骂名的死和平平常常的活

　　听到在工地干小工的弟弟家材出了事，哥哥张家平慌慌张张从老家信阳市商城县赶了来。
　　张家材今年28岁，像候鸟一样长年在外打工漂泊，有个4岁的女儿。
　　“7个兄妹已经死了3个，都是因为家里穷，找不起媳妇或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想不开自杀的。如今老小家材也死了，80多岁的老爹老妈又怎么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张家平没敢告诉任何亲人，他带着哭腔问记者：“你说，我怎么向爹妈交代啊？！”
　　由于录像厅放的是黄片，张家平甚至闪过一丝怪弟弟的念头。
　　“也许他太苦、太闷了。每年腊月回家 ，正月就出门，常年在外，没有朋友，吃饭都不舍得花5块钱以上，偶尔看看录像就成了惟一的消遣，这到底是谁的错？”4月2日夜，记者找到河南省四建工地的工棚，张家材的一个工友说。在这间8平米的工棚里，横七竖八摆了4张铁床，那人告诉我，床是四建公司提供的，这也是这些年来打工最好的待遇了。以前，哪有什么床？全都睡地铺。夏天还好，冬天那个冷啊！只要不超过三块钱，录像厅就是临时的家。
　　另一个叫于多福的工友被认出了尸，张家材的哥哥仍在等待。
　　焦作矿务局机电公司的退休职工石朝兰至今也没找到自己女儿的下落。3月28日晚，她25岁的女儿王林在家洗衣服，被一个朋友叫出去玩。平时很恋家、偶尔晚上不归也总忘不了打个电话的她，这次竟一去不返。“王林是家里的老幺，没有工作，还没有开始谈男朋友，她还没有开始真正的生活啊！”头发花白的石朝兰恸悲着。她是闻讯第一个赶来登记的失踪者家属。
　　言及在校大学生通宵达旦看录像，焦作工学院分管学生工作的马副书记眼圈红了：“太可惜了，这些都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啊！”“如果这些尸体里有我的学生，我会很痛心，他们不该去这些地方，校规也不允许去。”
　　在焦作采访，经常听到两种声音，一种声音占大多数，他们对死者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另一种声音则说：“活该！好孩子谁半夜不睡看那东西？”
　　其实，后者的偏执也包含了爱恨交加的感情在里面。因为，“那东西”实在太多了，它正无孔不入地对部分青年进行着潜移默化的渗透。

娱乐场围困大学校园

　　4月1日上午，记者来到焦作工学院采访，这里有4 名学生失踪。
　　在宿舍楼，记者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99级经管系酒店旅游管理班侯卫元的宿舍。此时，他的一位室友正望着上铺侯卫元的被褥发愣。从济源市电大赶来的好友小张拿出照片给记者看，照片上的侯卫元英气逼人。他才20岁，出事那天晚上，他叫上同学王鹏去看录像，再也没有回来。父母赶到学校哭得死去活来。室友说：刚刚上了大学，打打球、溜溜冰、看看录像，很正常。录像厅的广告就经常贴进校来，特别是有甲A球赛时，录像厅一场不落地演。
　　王鹏的宿舍锁着门。我在隔壁采访，他的同学拿出照片给我看。照片上，十几个同学像球赛开赛前的合影那样猫着腰，都在笑，那个戴着眼镜大笑的，就是王鹏。我试图让所有读者都记住那个最灿烂的笑容，被拒绝。他的同学透露，校方已开了会，不允许接受采访。他说：“你是第一个找到寝室来的记者，我挺感动，但再也不能给你任何东西了。”
　　据调查，在这所大学周边，有4家录像厅，5个娱乐场所，主要客源除了民工就是在校生。“天堂”距校东门不足500米。
　　同学的失踪在校园震动很大。3月31日，田留轩副教授的哲学报告会《生留何处》在119阶梯教室开讲。那堂课，后排站得满满的，也许是第一次直面生死，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讨论得热火朝天。
　　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李晓东、安继广也是看录像失踪的。记者找到他们所住的309室。他的同学警戒地望着我，先说“不认识”，后又改口说：“他们在外租房，不了解。”
　　据了解，四同学失踪后，学校已要求在外租房的学生限期搬回宿舍，并拟准备查夜。
　　一位同学表示，内堵还须外疏，学校周边的环境该查查了。

错位的教育

　　在焦作工学院采访，记者听到这样一种渴求：“懵懵懂懂的年龄，需要明明白白的生活。”
　　校时代潮文学社社长、大二女生小董告诉记者这样一件事：一天，同宿舍的女生在一起“卧谈”，只有两个人知道小孩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小时候爸爸妈妈常骗自己是“树上长出来的”，到了中学，《生理卫生》课从来不讲，让我们自学，到了大学，倒是每周都有电影大片，可就是没放过性心理、性卫生方面的科普片。上大学两年，只记得有一个女生偶然间提到了“性” 字，当时，大伙都惊诧她的“大胆、前卫”。
　　羞耻感和神秘感使有些学生对艳情片“上瘾”。经管系一位叫若水的男生说：“一天，有位老师感叹世风不古，担心学生读书十年好，到了社会一天就有可能学坏，我就想，这到底是社会环境的错还是教育的失败？”

人大代表痛陈：恶火的根源是腐败

　　“天堂”大火后，焦作市全部录像厅歌舞厅游戏厅停业整顿，清查隐患。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全市三厅共742家。其中，录像厅92家、歌舞厅213家、游戏厅436家。
　　据了解，焦作市三厅最早才30家。一位文化局的干部告诉记者，说他们不治理，就太绝对化了。焦作市“舞厅”最多发展到2000家。
　　记者在当地山阳商城暗访，看到一排排洗头房、按摩屋大多门脸有些陈旧了。这里是焦作早就有名的娱乐区，在大火烧得“舞”萧条的今天，一些洗头房的生意居然还不错。
　　“凡是能开得起店的，都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主”，姚秀荣，一位48岁的普通女工、河南省全国人大代表，是记者遇到的少有的敢说真话的人。她四处呼吁，要求政府借“3·29”整顿之机彻底取缔“舞厅”。她说：“韩老板的一个亲戚就是山阳区的一位领导。其表弟在焦作某局干一把手。天堂录像厅的座椅全是焦作人民会堂拆下来的，没怎么花钱就弄过去了。这把大火的根子在一些干部的腐败！”
　　1997年，她曾参加联合行动，夜闯娱乐场，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几次出击，撵得寻芳客、坐台小姐乱跑。一位小姐边跑边打手机，直嚷：“今天不中了人大代表来了！”
　　一次，她闯进一家娱乐场所，竟发现两辆5字头的车开跑。5字头在焦作至少是局级干部的车。她气愤地告诉记者：“要查黄、赌、毒，必须从干部身上开刀。”
　　那年，姚秀荣多次提案，要求封杀“黄源”，有位有关部门的领导说：“他们（指娱乐厅）刚刚贷了款，总得让人家挣钱还贷吧。”
　　后来，姚秀荣外出开会时发现：“别的地方（娱乐场所）也不比焦作少。”她说：“光封焦作的还不够，要封一块封才行。”
　　记者在采访时听到一个故事：焦作某县一位法院副院长的儿子，才15岁，看了三级片后，竟敢“掀她娘的被窝”。
　　有形的恶火烧掉了74具灿烂的生命，无形的黄祸正吞噬、扭曲着多少青春的心。
　　救救孩子！